丁寿对那位兴许已经投胎了的前顺天府丞没有丝毫兴趣,如今他更担心的是锦衣卫经历司内案牍的真实性,犹不死心地道:“我却听闻,是礼部左侍郎傅瀚欲代其位,才唆使华昶攻讦程敏政……”
“敏政卒后,确是傅瀚代他兼以学士掌詹事府事,甚至有传言他为谋内阁之位,曾教唆同乡监生江瑢奏讦刘健、李东阳,事后又嫁祸于程敏政,以激当道诸公之怒,也有传说是谢迁素憾敏政,嘱都察院闵珪与科道内外交攻,罗织成狱,华昶等不过甘为鹰犬而已。”白少川修长手指轻敲桌案,徐徐说道。
区区一个礼部侍郎,竟然惹动内阁三公,掀起满朝风雨,丁寿不觉头疼,“那照这么说,程篁墩鬻题徐经唐寅,还真是有天大的冤屈咯?”
“如许大的冤情,作为冤案始作俑者的华昶只是调转南京太仆寺,如今官居韶府知府,也未见有人非议,徐、唐二人受冤,功名却同遭罢黜,又作何道理?”
“丁兄如今也屡经要案,当知科场舞弊案中关键人物即是那所谓窃卖试题的程府家人,为何各方案宗中都无人提起他姓甚名谁,最后又如何处置,好似参与会审的各部衙门都将这人忘了般,抑或……这人本就不曾存在?”
“为恐授人以柄,会试题目多是帘内诸官当堂拟定,程敏政言说那试题是他早便在家中自拟,为府中人所盗卖,丁兄以为其中有几分可信?”
“工科给事中林廷玉曾为同考官,熟知会试帘内诸事,当时便历陈程敏政阅卷取人有六处疑点,直言敏政受贿虽无指实,但自言家人窃卖,亦有可疑之处,丁兄以为林某所言如何?”
白少川一连串诘问,让丁寿头昏脑涨,期期艾艾道:“可是案发之时程敏政身处贡院,内外隔绝,事后午门校卷,他属实未曾取录徐、唐,不管那两人从何处得了试题,终究落榜,白花了银子啊!”
缓缓坐直身子,白少川眼角间可见少许讥诮,“在下于东厂中另有一些风闻,丁兄可愿污耳一听?”
丁寿苦笑,“今日你说的还少么?”
“礼部尚书徐琼知贡举提调内外,外间舆论沸腾,皆言敏政受贿卖题,华昶上表弹劾,帘内官或有不知,徐东谷却可得到消息,偏恰巧他也能接触到作为主考的程敏政……”
“是徐琼泄露了讯息?”丁寿惊道。
白少川对丁寿猜测不置一词,只是继续道:“敏政于闱中得讯,夤夜翻阅试卷,尽管那只是弥封后的誊抄朱卷,辨不出名姓,他却将知晓策问出处者尽数黜落,徐、唐二人试卷自不会在录取之中……”
“徐东谷他好大的胆子!”丁寿拍案怒喝:“身为知贡举官,勾连内外,还在复校试卷时为程某开脱,岂有此理!”
“徐大宗伯胆子不大,只是审慎而行,他在具奏中也曾言明”俱内帘之事,本部无从定夺“,请仍移原考试官辩白是非……”白少川扬眉轻笑,“程敏政彼时已然下狱,丁兄可还记得那另一个考试官是谁?”
“李西涯!”丁寿惊惶站起,“你说李阁老他……”
白少川淡然一笑,压手示意丁寿稍安勿躁,“世人只晓程敏政与徐、唐二人有旧,却鲜有人知李西涯与二人交往更深,李西涯与唐寅师长文林、沈周素来相善,三人多有诗文唱和……”
丁寿木然跌坐,文林是唐寅好友文征明之父,素爱唐伯虎风流俊雅,每每良宴必呼唐寅共之,唐寅从沈周习画也是文林所引荐,其人交游甚广,李东阳数过吴门,既与文林相聚,与唐伯虎又岂有不识之理……
“非只唐寅,李阁老与徐家关系更是千丝万缕,早有渊源,西涯曾与徐经祖父徐颐共事,为其六十寿辰作序,徐经应考入京,还特意登门求李阁老为其祖父作铭,阁老欣然与之……”
“这事怎从未听人说起?!”丁寿惊奇不已,程敏政为唐伯虎诗文作序已然成了交通罪证,李东阳可是替徐经的爷爷写墓志铭啊,关系疏远的人绝不会干这事,可当时试题泄露,朝野物议皆是指向副主考程敏政,没有一人质疑李东阳这位正主考,真是奇哉怪也。
“李阁老非但与徐家交情深厚,与傅瀚也是同年好友,傅家兄弟二人与其相交莫逆,傅瀚病亡,李阁老一哭再哭,涕泪盈巾,情难自已,傅瀚或许会谋程敏政位自代,却绝不会倾覆李西涯……”
“程敏政下狱,若再深查下去,势必揪出李阁老与徐、唐交接之事,因此李阁老复校试卷,只是言说程篁墩录取卷中无有徐、唐二人,对内详情却语焉不详,徐东谷更是自陈帘外官不晓内帘之事,至于结果么……”
白少川莞尔一笑,“程敏政不避嫌疑得财是真,上命致仕;华昶一心忠君为国也好,甘为他人鹰犬也罢,以言事不察为由,调任南京太仆寺主簿;徐经唐寅以夤缘求进之罪,罢黜充役,许输款赎罪,惊动朝野的己未科场案便这样草草落幕。”
“李公善谋,果非浪得虚名呀!”丁寿由衷感叹,程敏政身为大学士李贤东床,老丈人李南阳历事四帝五朝,门生故旧何其多也,远的不谈,如今内阁焦芳便是其中之一,程敏政若果真获罪,那些人必不会坐视干休,只给他安个“临财苟得,不避嫌疑”的罪名,可算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若非那程敏政出狱后因痈毒发作死得太快,少不得将来还有复起之日;将华昶贬出中枢,也算是给朝野各方一个交代,同样不碍他日后升官晋爵;傅瀚替代程敏政,得其所哉;连在这场官场倾轧中蝼蚁都算不得的徐经唐寅,李东阳也考虑到了,只字不提舞弊情事,只定个“求进”的小过,还可赎罪而还;革了功名,自可消弭士子间的不平物议,此案就此而止,一举数得,李西涯亦可不被牵连,高枕无忧,除了变成白身的徐、唐二人,朝野上下可谓皆大欢喜。
官场凶险,比之江湖,何啻云泥!
听了白少川一席话,丁寿不由惊出一身冷汗,迟疑道:“所以……我此番只要尽快给出一个结论,便能搪塞过去?”
“丁兄还是没有明白,”白少川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摇了摇,“要让众举子们满意,自然那结论要符合他们的说辞。”
“什么说辞?罢卷覆试?让他们和今科中式的三百五十人再考一回?”
白少川摇头,“如此过于示弱,有失朝廷体面,况且那取中的三百余人也定然不肯。”
“那倒是,再来上一波他们可未必能榜上有名。”丁寿讥笑一声,随即问道:“那给他们什么说辞?”
“比如王、梁二位大人私相授受,或者说焦、刘两位公子科场舞弊,只要遂了他们说的,随便哪个由头都可以,二者皆是也未尝不可。”白少川眉梢微扬,溢出几分笑意。
丁寿倒抽一口冷气,“焦老与刘至大可是刘公公的人,这不是拆他老人家的台么?”
“今时非比往日,公公夹袋中并非无人可用,况且这二人的才具……”白少川微微一顿,眸中闪过一丝寒芒,“鸡肋。”
纵然是鸡肋,也弃之可惜,何况焦家父子与自己还有私交,丁寿犹疑看着对面,“这究竟是白兄之见还是刘公公的意思?”
“白某感念丁兄说动刘二小姐与彩云冰释前嫌,薄唇轻言一点浅见,仅供斟酌,用是不用,俱在丁兄一念之间。”白少川洒脱笑道。
“白兄休要误会,只是那王、梁非比程敏政华昶之流,可都曾随侍东宫,乃圣上授业之师,公公亦曾教诲不可离间师生,我若将他们拿进北司,怕是……”
“白某几时教丁兄索系朝中重臣?”白少川一脸讶然,“先将焦、刘二位公子索系诏狱,堵住悠悠众口,再说其他。”
“刘仁那小子还好说,焦蕴德可是与某有几分交情,单为自保而将他下狱,丁某心难自安。”丁寿面露难色,还真有点不忍心与焦家爷俩撕破脸。
“将二人同时下镇抚司鞫问,又非是定二人之罪,不过是以退为进,试探风向而已,进了诏狱未必就是祸事,没进去的,也未尽然就是幸事。”
听出白少川话里有话,丁寿剑眉一挑,“其中还有关节?”
白少川玉掌倏振,展开折扇,挡住二人脸庞,细细几声低语。
“嘿!我这官儿真该你来当……”丁寿听得眉花眼笑,“白老三,来锦衣卫帮我如何,我许你个指挥使,自我以下锦衣卫数万儿郎皆可供你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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