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后军鞑骑赶到阵前,这支边军精骑早已回归本阵,迎接他们的又是重新整队已毕的明军枪林,胡骑无奈之下只得抢了同伴尸体,恨恨退却。
眼见鞑子被杀退,明军将士同声大呼,呼声撼天,震得漫天飞舞的雪花都为之一滞。
周尚文快步登上沙丘,叉手一礼,“禀军门,鞑兵又被杀退,我军伤亡也是不小。”
才宽默然点头。
“军门,末将有一言不知当讲否?”周尚文踌躇不决,心中烦躁,顺手摘了兜鍪,虽处风雪之中,他头顶上还是冒着腾腾白气。
“有甚话等穿戴好再说,”才宽瞥了周尚文一眼,淡淡道:“周将军熟知军伍,便是不为军中仪容,也要小心”卸甲风“才是。”
“谢军门提醒。”周尚文讪讪将兜鍪重新戴上,犹豫不决道:“末将还是想请军门三思,尽早突围。”
“哦?”才宽眼皮微擡,不置可否。
既然已经开口了,周尚文索性说清楚:“鞑子伏兵骤然四出,军门身处重围,急切间下令退守沙丘,结阵自保,虽是应变得宜,可也身陷险地,如今鞑子层层围困,我军孤立无援,纵然能击退他一次两次,甚或十次八次,总有力竭之时,不如趁如今人马尚有余力时,拼死突围,尚有一线生机。”
才宽面容如古井无波,半晌不语,周尚文心中惴惴。
“走得脱么?”才宽突然道。
“能!”周尚文兴奋道,“军中士卒多受军门恩遇,甘愿效死殿后,申居敬等中军夜不收皆是敢死能战之辈,吾等誓死护得军门周全。”
“老夫是说他们……”
顺着才宽目光望去,沙丘下静躺着许多阵亡将士的尸身,还有不绝如缕的伤者呻吟阵阵传来。
周尚文神色一黯,这些人也是他的袍泽手足,如何割舍得下,可情势如此,又能如何,艰难道:“逝者已矣,军门……”
“老夫急功近利,一念之差,以至多少陕西健儿埋骨黄沙,如今有何面目舍弃他们,更遑论为我舍命断后……”才宽凄凉一笑,“若真如此苟且得生,老夫无颜立足朝堂,更无脸面见三秦父老!!”
“军门……”周尚文还要再劝。
才宽挥手打断,“将军好意心领,我军远未到山穷水尽之时,不说为捣巢之便军器准备充足,便是曹总镇接应大军与我等首尾相顾,旦夕可达,鞑子若真有胆与老夫在这里来一次决战,老夫求之不得,就怕他们舍不得下这个本钱,哈哈哈……”
周尚文却没有才宽的乐观,急声道:“曹总镇后军若能来,早便来了,他是杨总制提拔任用,军门却是刘公公举荐而起,其间已然有隙,况且……”
“况且什么?”才宽沉声问道。
“况且军门虽厚待士卒,却寡恩将吏,曹雄对此早有微词,那些因畏葸避战被军门游营之将校也多心存怨念,指望他们拼死来援,还不如马上自救来得妥当!”周尚文也是豁出去了,直言无讳。
“大胆周尚文!为谋脱身出围,竟敢诋毁上峰同僚,真当本帅不敢阵前杀将么!”才宽怒声厉叱。
周尚文先是一愣,随即面色涨红,大声道:“军门若疑末将贪生怕死,标下愿自领命断后!!”
“罢了,且寄你一条性命。”才宽转眼已恢复镇静,淡然道:“传讯众将,岳武穆曾言: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本帅位列左班,尚不惜以死报国,尔等赳赳武夫,不及我这垂垂老朽乎!”
才宽已存死志,周尚文知晓多说无益,躬身行礼道:“军门倘执意如此,标下等自当以命相随,我等关西将种,生死等闲事尔,何须激将。”
皓首微扬,才宽凝视周尚文缓缓点头,“好,此番老夫若是不死,定对关西武臣另眼相看。”
周尚文施了一礼,准备转身离去,忽听四方呜呜号角之声连天响起,他霍然转身,身上鱼鳞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撞击出一阵脆响,疑惑道:“这不是鞑子攻击的号声?”
从沙丘上望下,只见在号角声中,原本松散的蒙古骑兵逐渐列成一个个骑兵方阵,方阵之间空出一个很大的间隙,仿佛一条宽阔大道般,紧接着大队大队的蒙古骑兵,似乎无穷无尽地在方阵通道间涌出,让周尚文震惊的是,新涌出的骑兵穿着的并不是鞑子惯常使用的皮甲,而是个个披着草原上难得一见的全身铁甲!
几乎转瞬之间,铁甲骑兵便填满了通道,后队似乎还在源源而出,前面涌出的骑兵在阵前两翼分列,一片片铁盔高低起伏,一排排的长矛如林树立,望之如同钢铁城墙,坚不可摧。
一杆黑纛苏鲁锭高高举起,九九八十一匹枣红公马黑鬃搓成的缨子随风摆舞,原本安静的蒙军方阵间爆发出了震天呼啸,声势骇人,沙丘上的明军都为这声势所慑,不少人禁不住退了几步才稳住心神。
才宽从马鞍上缓缓站起,轻声道:“正主终于来了……”
黑纛苏鲁锭战旗之下,重重铁甲护卫之中,几个蒙古贵人端坐马上窃窃私语。
一名身高体壮,披着一身名贵抹金甲的蒙人将领正摇着自己肥硕头颅,“火筛,南蛮并不如你说的那般好打,如今平白损了许多勇士,该怎地说?”
金甲将领身边那人比他个头略矮,皮肤较其他人更为白皙,穿着也最为华丽,不但甲胄下衬了在汉地也价值不菲的锦绣彩缎,便是头戴的貂帽上也插了数根长长雉尾,闻言立即颔首,马鞭指着沙丘道:“你哄我们说南人孱弱,让我等出兵助你,破关所得之财尽归我等,只这数千南蛮便如此难缠,陕西还有十余万边军,如何破关而入!?”
被二人问话那人身姿魁伟,赤红脸膛,身上穿得虽也是草原上寻常难见的全副铁甲,却少了许多装饰,看来简单实用,听了质问也不着恼,微笑道:“中原地大,汉人众多,有些许能战勇士也不足为奇,太师与平章大人亦常带兵破边,当知某所言不虚。”
对话这三人便是赫赫有名的蒙古右翼三万户领主,着金甲的是鄂尔多斯万户领主满都赉阿古勒呼,戴雉鸡翎的是永谢布万户太师亦不剌,回答二人问话的红脸大汉则是不久前破关抄掠才吃了暗亏的蒙古驸马——火筛塔布囊。
“那可未必,以前明军好打是因为中原皇帝是那个弘治汗,如今汉人已经换了皇帝,若是这正德汗也像当年的成化汗一般任贤用将,不说打草谷了,怕是你这河套也呆不久咯!”亦不剌是应火筛之请,趁着黄河冰封率军渡河进入河套,这种风凉话说起来毫无负担。
“太师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任中原换哪个皇帝,蒙古勇士不还是大草原的雄鹰!”火筛个人勇武绝伦,东至辽东,西至贺兰,大明九边千里防线,皆是他牧马驰骋之地,故对亦不剌所说不以为然。
“太师所言是真是假,问问你那父汗最是清楚!”
满都赉突然接口,随即与亦不剌两人放肆大笑。
火筛的一张赤面近乎涨成紫色,挽着马缰的手背上青筋鼓起,可见怒气压抑之深,他的夫人伊可锡公主乃满都古勒汗与满都海所生次女,满都古勒汗满都鲁死后无嗣,满都海下嫁满都鲁曾侄孙巴图孟克,他一下子从人家的姑祖父变成了便宜女婿。
其实辈分跌惨点倒无所谓,反正蒙古各部之间互相联姻,辈分本就论不清楚,今天你娶我女儿,明日我当你女婿的事并不鲜见,本就是一本烂账,火筛也不太在意这点名分,只是巴图孟克称汗以后,那位岳母大人满都海把蒙古各部几乎都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遍,曾经盛极一时的瓦剌部直接就被撵到吐鲁番北面去啃哈密瓜了,满都赉与亦不剌两个领主同是出身瓦剌部,对他这个为岳父母摇旗呐喊甚至亲自带人下场助威的便宜女婿自然戒心重重,处处提防。
见火筛越生气,二人越开心,鄂尔多斯和永谢布都被那只母狼教过做人,如今臣服达延,非是自愿,而是不敢不从,将那对夫妻在威宁海被南朝太监和将军联手教训的“丰功伟绩”没事拿出来提提,也是对他们受伤心灵聊作慰藉,何乐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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