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循一愣,这条路线实在太过“非主流”,错愕道:“可若要沿桑干河进军,必要从大同而进,鞑子如今是破了宣府边墙……”
麻循悚然警醒,惊呼道:“缇帅是说鞑子此番是声东击西,真正目的是谋夺大同。”
丁寿缓缓摇头,“敌情未明,丁某只是做此推测,不敢断言,若大同失陷,即便鞑子畏惧居庸天险,不沿桑干河进军,而是南下走飞狐陉,其后既可再经蒲阴陉攻打紫荆关,甚或继续南下攻打倒马关,都可抵达京师,也非某所能预料。”
经过才宽失陷阵前的打击,丁寿在军机大事上谨慎许多,不敢再妄下断言。
一直冷眼旁观的白少川突然插言:“即便鞑子意图不明,我等也决不能在此坐视,丁兄,速将适才所想传讯宣大疆臣,断不可使其有兵临京师之机。”
丁寿一怔,纳闷素来沉稳镇静的白少川怎会如此急躁,他们远在右卫,无论是宣府朱恩、大同崔岩还是总督文贵,都比他身临前敌,更加了解虏情,他这样在后方指手画脚,干涉戎机,平白招人白眼不说,万一说错了,这人可就丢大了。
白少川似乎清楚丁寿心中所想,凝眸道:“京师不比关中,万不可使鞑骑出现在三关之下。”
丁寿豁然,虏攻宁夏,已然震动三辅,若是再让其兵临居庸关等长城内三关,骚扰畿辅,势必朝野大哗,朝中那些酸子们最喜天人感应那套邪说歪理,打个雷还弄出个诛八虎的花活儿,若让他们借着这个由头,鬼知道能搞出什么幺蛾子,请诛刘瑾肯定是没那个种了,但恶心一下这段时间实行的各种“新政”,那是板上钉钉的。
丁寿也不再废话,立即将其所想一一书就,令于永通过锦衣卫渠道,传讯宣大的几位封疆大吏,嘱托他们留意鞑虏动向,勿为所趁。
“此间事自有抚臣军将处置,趁贼势未至,你我退回山西,走真定、涿州的驿站回京吧。”
丁寿撇撇嘴,对白少川之言不置可否,战火阻隔,宣府肯定是回不去了,想想实在心有不甘,恨恨道:“我就弄不明白,隆冬之际鞑子非要入关闹腾个什么!这不成心跟二爷做对么!”
沿着兔毛川的蜿蜒河谷,数以万计的草原狼骑如黑色潮水般滚滚向前。
几名蒙古贵人在军将簇拥下驻马于河边高坡,议论不休。
一名英气勃勃的青年用马鞭遥指着望不到边际的行进大军,兴奋不已:“有这般多的草原勇士,何愁不能马踏南朝,只有阿尔伦那般懦夫,才会坐拥大军处处受制,实是丢尽了父汗颜面。”
青年身侧一位老将摇头叹息:“阿尔伦黄台吉也有不得已的苦处,听说他破口之后不待宣府明军反应,便逾怀安直扑蔚州,怎料明军早有预备,在阳和、天成、怀安一线险要之处囤积礌石火箭,暗做埋伏,草原勇士本就不擅攻城,不察之下损伤许多,他行进得急,攻村破镇得到粮草不多,如今后继乏力,进退两难。”
老者对阿尔伦的称呼听来十分刺耳,青年不禁冷笑,“苍狼怎会被绵羊阻挡,分明是他无能,只要按照父汗计划兵临南朝都城,逼得小皇帝重开贡市,些许损失算得什么。”
老者闻言面露不豫,些许损失?
说得轻巧,可不是每个部族都如察哈尔汗廷般有冬季草场,天寒地冻,战马掉膘得厉害,这一路行军倒毙了多少战马,便是人的粮食也不算充足,此番若是劫掠不到足够的粮食,明年日子族人还不知怎生去熬。
感受到老人情绪低落,青年大笑宽慰:“多郭兰老伯莫要忧心,我与姐夫早有约定,此次打开关口,所打草谷全归土默特,察哈尔不取分毫。”
老者乃是土默特万户茂明安部的多郭兰阿忽勒呼,正为部众揪心的他闻听青年之言顿时一愣,随即狂喜:“当真?”
“当然。”青年欣然颔首,“若不是茂明安部与姐夫相帮,怎会如此快便调派出三万大军,某阿着并非忘恩之人,些许谢意还请多郭兰老伯不要推辞。”
哪个会推辞!
多郭兰老脸都乐开了花,土默特流年不利,攻掠宁夏不顺,所得财货生口大多被夺回,沙窝一战虽说损失人数不多,却都是部族精华战士,今年土默特已然伤了元气,老多郭兰对火筛塔布囊此番出兵,心中未尝没有非议,可碍着来人是黄金家族血脉,他也不好拒绝,如今得了这个消息,心中狂喜,已然老朽的身子骨突然劲头满满,催马而下。
“传令下去,加快速度,天黑之前抵达杀虎口,落在最后的一个千人队,留在山里喂狼。”
看着在队伍前后策马鼓劲的多郭兰,青年得意一笑,身侧突然又响起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阿着,你既然不忘恩,又该怎么谢我呀?”
青年笑容一窒,随即脸上堆出更多笑意扭过身来,“这却把我难住了,我的好阿姐什么也不缺,弟弟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来谢你,阿姐你来说,只要阿着有的,随你拿去。”
一串银铃般的娇笑,一名服饰华丽的俏丽少女打马向前,轻轻一挥手中缠绕金丝的名贵马鞭,薄唇轻抿道:“就知你会卖乖讨巧,算了,饶你一遭,便算是我这做姑姑的送给小俺答的降生礼物。”
“那我替才降生的俺答谢谢阿姐了。”青年马上含笑欠身,对和他容貌相近的少女抚胸行礼。
“你我同生同长的,不用来这般客套,”少女用马鞭轻敲着手心,冷哼道:“我就是看不惯阿尔伦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不过早生了几日,有什么了不起!”
少女便是蒙古达延汗巴图孟克与哈屯满都海彻辰所生之图噜勒图公主,达延子嗣众多,女儿却只有这么一个,自然从小娇惯宠爱,养出了几分刁蛮任性。
青年则是图噜勒图的孪生弟弟巴尔斯博罗特,他们口中的阿尔伦是巴图孟克与满都海所生第二子乌鲁思博罗特,其孪生哥哥图鲁博罗特已死,他俨然成为众子之长,行事骄横,引得其余子女不满。
(满都海与达延所生七子一女中有三对是双胞胎,不得不称赞真是奇女子)
听了图噜勒图对阿尔伦发泄不满,巴尔斯博罗特随即附和,“就是,当初把阿姐嫁给革儿孛罗,就是他在父汗前出的主意,要不是革儿孛罗那厮短命,姐姐怕是已经嫁到朵颜,最近我还听说……”
“听说什么?”图噜勒图长眉微扬,急声问道。
“听说他向父汗进言,要守诺联姻,把你嫁给革儿孛罗的弟弟把儿孙。”
“这个混账。”手中的金丝马鞭在空中甩了个响亮鞭花,图噜勒图愤愤道:“他把我当成什么?!”
“还能是什么,”阿着歪着脑袋不屑道:“和牛羊一样,当成可以拿来交换的礼物呗,他也不想想,此番破口,顺利绕过宣府明军堡寨,靠的还不是革儿孛罗送来的那份羊皮卷,他用姐姐的名头换来的地图,成就他一个人的功……”
“别说啦!”图噜勒图娇叱打断,杏眼怒睁道:“阿着,这回入关你要争气,一路杀到南朝都城下,给父汗看看,谁才是黄金家族的雄鹰!”
巴尔斯博罗特见火候已到,不再多言,拍着胸脯道:“阿姐放心,此番蒙你在父汗前进言,给了阿弟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阿着不会让你失望的。”
“南蛮子,你们最好别挡我和阿着的路,我们走!”图噜勒图一催胯下枣红马,当先而行。
她身后一匹通体乌黑的乌骓骏马上,端坐着一个全身裹在灰色布袍中的瘦削身影,此时也要催马跟上,却被阿着一把带住了缰绳。
“乌伦珠,待我此番立了大功,便向阿姐请恳娶你做哈屯,开不开心?”阿着挑眉笑道。
布袍人微微侧首,冷电似的一道寒芒照得阿着心底一颤,不觉松了手,乌骓扬尘而去。
“好一匹大漠烈马,某早晚降伏了你。”阿着望着布袍人的背影,嘿嘿冷笑。
平虏城外的一座小山村。
赖得天公保佑,今岁天顺年丰,冬日农活较少,犁田晒地、挖窖藏粮的活计早已忙完,村民们都忙着宰杀年猪,张贴春联福字,庆贺新年,此时赶到的丁寿一行,可算是不速之客。
听人劝,吃饱饭,尽管惦念着过年去宣府玩嫂……哦……吃饺子,丁寿也没头铁到非要去撞那五万鞑骑,在听说战事稳定宣府镇城无恙后,便在马昂率队护持下绕道山西回京,途经村中打尖用饭。
其实按马昂的意思,尽快赶到平虏卫城,休息住宿都安全方便得多,奈何丁大人非要搞什么与民同乐,这位爷兴致来了,便是白少川也只能蹙眉应允,岂会听他的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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