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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更加讶然了，忍不住回过头去，注视著她细瘦的脊背。

「我的全家，都是在嘉定城中战死的。」她的语气很轻很轻，也很平静，轻描淡写得仿佛在叙述著一桩事不关己的别人的事情。「城中绝援已久，援兵迟迟不至；许多统兵的大将都是贾似道的亲信，一个个贪生怕死……我的父亲战死後，才发现他身受十创，身中六箭……」

她的话音骤然中断了，因为他已伸手过来，轻轻握住她的右手。

非烟用左手堵著自己的唇，咽回一声痛苦的啜泣。从他掌心传过来的温暖，意外的温柔，温柔得使她心碎。

「嘘，别说了，非烟，我都了解。」他轻声说著，犹豫了一下，撑起上半身，在黑暗中注视著她。

她转过身来，直视著他的眼睛。黑暗中，他只看得到她眼中隐隐的水光闪动。

「叶朗，你为什么甘心在这里为蒙古人效力呢？你为什么不图早日脱却罗网呢？你这么才情横溢，天下之大，何处不是你安身立命之所呢？」

非烟的话，却让叶朗眼中的光芒消失了。他重又躺了回去，安抚般的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

「你累了，我也累了。非烟，我们还是睡吧，别再想太多了。」他轻声的说，合起了双眼。

非烟注视著他，虽然他的容颜很平静，可是她却感觉那是一种矛盾的、逃避的神情。他总是躲著她的追问，躲著她殷切的劝说，怀疑著她的真心，掩饰著自己的感觉——

为什么只是想到这些而已，她却已经盈了满眶的泪呢？

非烟半坐起身，眼光飘向窗外。此刻的夜并不算深，隔邻的院落里仍然灯火通明，竟夜之宴，不过刚刚开始。

非烟侧耳聆听著那随著夜风，隐隐约约传来的丝竹鼓乐之声。她听出来了，那歌女所唱的，是一首关於萍水相逢，又天各一方的歌。

宛转歌。

「悲且伤，参差泪成行。低红掩翠方无色，金徽玉轸为谁锵？歌宛转，宛转情复悲。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

这是那传说中的女子，当离别近在眼前时，为她所一见倾心的那人，所吟唱的歌。歌成而人不复在，此去将成永诀。

非烟突然有种惶然的情绪，不祥的点滴渗入了她的内心。仿佛在那样凄婉的歌声里，也预兆著他与她之间的未卜的命运。

而那命运的终点，将只是分离吗？

非烟凝视著叶朗安静的睡容。月光柔和的洒在他俊美而温文的容颜上，那容颜能令无数女子心折。可是这样温雅的容颜下，究竟隐藏著怎样的情绪呢？她不知道，她也无法了解。她伸出手去，却触碰不到他深锁的内心。他是那样狠心的将她挡在那扇门之外，那样疏离的对她微笑著。

那微笑在她脑海里清晰的浮影起来，使她的眼中充满了泪；他恬静的睡颜，她不再看得清楚。

窗外，仍然传来遥遥的歌声。

「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影共徘徊……」

在清晨，叶朗出门之前，非烟又急急的追到门口，拉住他的衣袖。

「拜托你，叶朗，你能好好想一想……我昨夜所说的话吗？」她牵著他的衣袖一角，殷殷的抬头望著他，眼光里盛满了期盼。

「我不勉强你立刻就下决定，我只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就好……也许你会觉得我很矫情，可是在这乱世里，难道就该放弃所有的原则，随波逐流了吗？」

叶朗的神色微微一震，但他只是注视著她牵著他衣角的纤纤小手，却没有正面答覆她。

「我知道了，非烟。」

他轻轻拿开她的双手，仿佛那样耐心而温和的冲她微微一笑，就跨出了房门。

冯野在自己的书房里等著他到来。

「哈哈，叶朗，今天的天气可真不错啊。」冯野似乎心情很好的大笑著，示意身边不断偷眼瞟著叶朗的侍女，为叶朗斟茶。

「瞧你的魅力和才情，即使已经娶了我府中的第一美人，还是这样引人注目啊。」

在侍女退下之後，冯野开著玩笑。叶朗的神情却还是那么严肃而恭谨。

「侯爷说笑了。若不是承蒙侯爷错爱，叶朗又怎么有此机会。」

有什么机会呢？他却没有说。是有机会表现自己的才情与能力，还是有机会娶到如聂非烟一般才貌双全、心细如发的佳人？

冯野闻言，笑得更是开心。「你就不要谦虚了吧！现下谁不知道，我府中有个才华出众、忠心不贰的才子？更何况身旁还有佳人相伴，就连我那不成材的儿子都嫉妒不已呢。」

啊，他说的是二少爷冯咏。众所周知，冯咏在冯家四个儿子中，是最年少得志、前途无量的一位。叶朗暗忖，这样出色的儿子，应该是最得冯野欢心的；为何做父亲的，不遂了儿子的心愿，反而将聂非烟下嫁於他呢？

「那全仗侯爷不弃，何况二公子年少有为，哪里是叶朗可以比拟的。」虽然满腹疑云，但他还是有礼的起身一揖，话说得无比谦恭。

冯野闻言，笑容一收，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能有此自觉，很好，很好。」

叶朗沉默不语，隐隐觉得此语是言出有因，因此只静等著冯野後面的话。

「你前来大都投奔於我，旁人一定有诸多揣测，甚至质疑你甘心为蒙古人效力奔走的原因——」

冯野的脸色一沉，显然他当初也曾经遇到了这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也许还有人劝你莫再执迷不悟，早早回头，南下为宋朝皇帝效命才是正途。当初我也曾经遇到过相似的情况，而今也不得不为你的情境担心——」

他拖长了声音，上身微微前倾，如鹰般的锐利眼神直直盯著叶朗的表情，声音冷酷而尖锐。

「我倒是也觉得好奇，倘若是你，你会怎样选择呢？」

叶朗的心中一凛。莫名的，他心头浮现了清晨出门前的那一幕，他那有著一双清澈得可以洞察人心的眸子的妻，牵著他的衣袖，恳求他离开这里，告诉他不要再栖身於蒙古人的羽翼之下——那，是一种不著痕迹的试探吗？

他们全都不相信他，冯野的心里，仍旧对他存著很深的疑虑；因此，宁可不顾自己儿子的愿望，而将那个最美丽、最伶俐、最聪颖、最敏锐的美人，送给他为妾？

「侯爷，我从不为那些言语议论而活。」叶朗抿紧了薄唇，简短而漠然的说道。「我只知道，良禽择木而栖，识时务者为俊杰。」

「是吗？」冯野向後靠回椅中，拿起桌上的茶碗。

「宋朝气数已尽，并非人心、天命之所向；我既是立志建功立业，怎可逆天命而行？」叶朗简洁的再加上一句解释，从冯野舒展开来的眉心，将那丝满意的神情不动声色的看在自己眼里。

冯野淡淡一笑，视线扫过叶朗从容而平静的表情，带著一丝犹不放心的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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