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给自己,争一条活路!”
张敬这话,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雅间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王侍郎第一个有了动静,他本就气色不佳,此刻更是难看,指着张敬的手指头都在打颤,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利索:“张……张敬之!你……你这是昏了头?!这话是你我能说的?这……这是要夷三族的滔天罪过!”
他嗓音尖细,却死命压着,生怕惊动了外头的人,那憋屈的模样,倒有几分滑稽。
钱主事也是魂不附体,一个劲儿地挥手,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张大人,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圣上的雷霆之威,咱们哪个没见过?眼下,只有老老实实听天由命,兴许……兴许还能捡条小命。要是动了那等歪心思……那可是自个儿往绝路上奔,永世不得翻身呐!”
他说话时,眼珠子总往雅间门口瞟,好像门外就站着勾魂的差役。
余下几人,如赵司马之辈,更是手足无措,有人腿肚子已经开始转筋,若不是还撑着点场面,怕是早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他们平日里迎来送往,吟诗作赋,何曾见过这等要命的场面,听了这几句,三魂七魄都险些离了位。
张敬瞅着这群人的窝囊相,心里的火苗子“噌”地就往上窜,那股子豁出去的劲头也更足了。他重重“哼”了一声,不算响,却砸得人心头发颤:
“听天由命?捡条小命?我说诸位,你们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太极殿外那把剑,德公公那句‘杀无赦’,这才几天就忘了?科举舞弊,那不过是个引子!圣上是要动咱们西州的老根,要把咱们从土里刨出来!今天不拼一把,明天就是砧板上的肉!”
他“啪”一拍桌子,茶碗跳起来,茶水溅得到处都是。
“我张敬烂命一条,死了就死了!可我张家几代人的心血,我西州子弟的奔头,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你们要是还算个爷们,就都掂量掂量,是跪着等死,还是站着搏一把!”
这话,倒是喊出了几分孤勇。
一直没吭声的李参军,这时才缓缓抬起头,他眼眶深陷,声音沙哑,却比先前沉稳了些:“张大人,你说的‘争’,是个什么章程?莫非……是要学前朝那般,来个兵谏?”
这话一出来,屋里的空气似乎又紧了几分。连张敬本人,面皮都下意识地绷紧了。
他吸了口气,压下翻腾的念头,声音低沉了些:“李参军这话重了。兵谏那是自掘坟墓,咱们都是食君之禄的臣子,哪敢存那等不臣之心?”
他稍作停顿,挨个看了看众人,一字一顿地开口:“我的意思是,咱们西州在京里当差的,还有那些跟咱们一条心的世家,都得抱成团!明日早朝,咱们就联名上本,跟圣上剖白心迹,说咱们绝无二心,只求圣上念及西州子弟上进不易,在科举之外,另赐恩典,给条能喘气的活路!”
“万一……万一圣上不准呢?”王侍郎的声音发飘,他已经嗅到张敬接下来要说的话,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张敬的唇边勾起一个冷硬的弧度:“若圣上不准,那咱们……便一同挂印而去,告老还乡!西州各地的差事,没了咱们这些熟门熟路的人打理,他倒要瞧瞧,那些新上来的所谓‘青年才俊’,能不能把西州那摊子事给捋顺了!到那时,怨声四起,人心浮动,圣上自然会懂,什么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这……这不成要挟了么!这是要逼宫啊!”钱主事嗓子都劈了,他真没料到,张敬的胆子能肥到这个地步。这哪里是陈情,这分明是明火执仗地跟皇帝叫板!
“是又怎地?”张敬眼底血丝更重,“险中求富贵!不冒这个险,咱们就只能干看着家道中落,子孙受苦!诸位,今天这事,我张敬一肩挑了!你们只管画个押,附个名,事要是不成,罪过全在我!事要是成了,咱们西州这一支,就能在这长安城里,挺直腰杆做人!”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早就写好的联名奏本,往桌上一摊,又拿起笔,蘸饱了墨,直勾勾地盯着众人:“诸位,谁先来?”
雅间里,落针可闻。
窗外,春风拂柳,绿意盎然。
雅间内,却似寒冬腊月,人人遍体生寒。
与此同时,邀月阁斜对面,另一间雅阁。
李儒还是那副懒散的架势,他慢条斯理地剥着一颗葡萄,晶莹的果肉在指尖转动,却不急着送入口中,神情玩味。
“仲德,可都听清了?”他轻声问,“这压轴的好戏,总算是开锣了。‘集体告老还乡’,‘人心思动’……啧啧,这张敬,还真是什么都敢琢磨。”
程昱神色不动,声音一贯的平稳:“跳梁小丑,螳臂当车。他们还真当西州离了他们,就得乱了套?”
“那也未必。”李儒将葡萄抛入口中,细细咀嚼,“西州那地界,向来民风不好惹,地方势力犬牙交错,突然换上一批生面孔,短期内闹出些麻烦,倒也不足为奇。不过嘛……”
他话音一转,多了几分森然:“圣上想要的,恰恰是这份‘麻烦’。不闹腾起来,怎么能把那些藏在暗地里的烂疮烂肉,一个个都给挤干净?这张敬,倒是帮了圣上一个大忙,主动把火捻子给递过来了。”
他瞟了眼桌上那本薄薄的册子,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方才邀月阁内众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连他们面部肌肉的牵动,都描绘得细致入微。
“‘打点好了’……原来,他费心打点的,就是这份自以为是的‘义愤填膺’么?”李儒嗤笑一声,不加掩饰,“也罢,就让他们再多做片刻的美梦。等他们把这名姓都签踏实了,这出戏,也就该收场了。”
他端起茶盏,浅呷一口,望向窗外,不紧不慢道:“这翠云楼的景致,今天看着,确实不赖。给他们选这么个地方收场,倒也不算委屈了他们。”
程昱微微欠身:“大人高见。各处的人手早已布置妥当,只等大人示下。”
李儒摆了摆手:“不忙,不忙。让他们签,仔仔细细地签。这墨迹还没干透的罪证,拿出去才更有分量,你说是不是?”
他的手指,在微凉的玉质杯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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