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背面是那女孩用铅笔写的“中国”,稚嫩的笔画刺得人眼眶生疼。“我不走。”他把照片塞进程添锦胸前的口袋,正好贴住心脏位置,“这场仗还没打完。”暮色四合时,他们搀扶着穿过满地弹壳。顾安的黑色雪佛兰静静停在废墟尽头,车窗映出漫天火烧云,像一场无声的祭奠。1932年3月5日巨籁达路房子阁楼林烬蜷缩在阁楼的窄窗前,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这是他在21世纪就有的习惯,焦躁时总想抽一口,可1932年的上海,连最劣质的“老刀牌”都成了奢侈品。窗外,日本海军陆战队的军靴踏过法租界边缘…这才只是开始……他死死攥着怀表,可他知道——1937年,上海会沦陷;南京会变成人间地狱;这场战争要持续整整十四年,直到原子弹在广岛炸响。而眼前这些人,程添锦、张冠清、杜老头、左南箫……他们都不知道。楼下传来秦逸兴压低的声音:“……杜老头说,租界里的洋行开始囤大米了。”“日本人要长期驻军。”程添锦的嗓音沙哑,带着连月嘶吼后的疲惫,“顾安今早送来消息,他们在虹口扩建兵营。”林烬闭上眼。历史课本上冰冷的铅字突然化作腥臭的实体——“淞沪抗战”只是序幕,真正的炼狱还没开始。而此刻,程添锦还在计划着如何利用租界的缝隙继续办工人夜校,张冠清在整理阵亡学生的遗物,杜朝老头甚至天真地以为,只要疏通关系就能保住闸北的图书馆……他们不知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哥?”林时轻轻推开门,手里捧着半块红薯,“程教授说你再不吃饭他就上来绑你下去。”林烬扯出个笑,揉了揉弟弟的脑袋。林时的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铅笔——实验小学复课了,可教材里删去了所有“抗日”内容。沫沫蹲在墙角,正用红头绳系着传单,一张张叠成纸鹤。这些孩子会活到战争结束吗?他突然胃部绞痛,21世纪的记忆像锋利的玻璃渣在腹腔里翻搅。他记得自己曾在博物馆见过一张照片:1937年上海南站被炸后的废墟里,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在哭嚎。而现在,那个婴儿可能正躺在某条弄堂里,被母亲轻声哼着摇篮曲哄睡……“发什么呆?”程添锦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手腕上刚结痂的弹片擦伤。他走近,指尖轻轻抚过林烬紧绷的脊背,“南箫拍到日军在浏河增兵的照片,我们得想想怎么送出去。”林烬猛地抓住他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想吼叫,想告诉程添锦——浏河算什么?南京马上要变成地狱!北平、武汉、重庆……整片国土都会浸在血里!可他张了张嘴,只挤出一句:“……别死。”程添锦怔了怔,忽然低头吻他眉心。这个吻很轻,却让林烬浑身发抖。“我不会。”程添锦抵着他额头轻笑可你知道你会死吗?林烬死死咬住牙关。历史书上不会记载程添锦的名字,不会提到张冠清耳朵上的刺刀疤,更不会写顾安偷偷运过多少磺胺结晶。这些活生生的人,最终只会变成“300万伤亡数字”中的一个零头。窗外暮色沉沉,林时和沫沫在楼下背《三字经》,秦逸兴修理着黄包车的轮胎,张冠清骂骂咧咧地整理被查封的书店残籍。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不知末日将至。程添锦从背后拥住林烬,下颌抵在他肩窝,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掌心的薄茧。窗外雨丝绵密,将法租界的灯火晕染成朦胧的光斑。“《诗经》有云——”程添锦的嗓音低缓,带着一丝倦意,却仍温柔,“‘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林烬脊背一僵。又是这样……他想起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程添锦总爱用《牡丹亭》的戏文逗他,念什么“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又或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什么“shalliparetheetoasursday”。那时候林烬还会红着耳根笑骂他酸腐,可现在——可现在是1932年……程添锦似乎察觉到他的异样,指尖轻轻抚过他紧绷的肩线:“怎么?又嫌我老套?”林烬喉咙发紧。他想起历史书上1937年的南京,1940年的重庆大轰炸,想起那些即将被战火吞噬的城市,想起程添锦……可能根本活不到“与子偕老”的那一天。“没有。”他嗓音低哑,勉强扯出个笑,“就是突然觉得……你念这些,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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