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只剩一个阮玉山孑然一身候在林子外,一天都不曾离开半步。
白断雨甫一踏出大门,阮玉山便疾步迎上前:“白先生——”
话音未落,先被白断雨扔了个小盒子到怀里。
阮玉山稳稳当当接住,又听白断雨说:“骨虫我给引出来了,拿到你阮家仓库好好放着,此等禁术,日后万不可再用。”
“一切听先生的。”阮玉山此时的心思可不在骨虫不骨虫上,他走近前道,“阿四他……”
白断雨抬手,示意他不必多问:“寿数之时,不可强求。小子,我是大夫,只管行医救人,尽己所能,不是阎王,能掌管这娑婆百姓的生死簿。他大限将至,强求不得。”
阮玉山靠近白断雨的身体僵硬在原地。
他眼中急迫的希冀在白断雨的话语中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苍白的愕然和迷茫。
接着他又站在白断雨身前等了一会儿,确定对方话中不会再有任何转机,才失神地行了个礼:“晚辈知道了。多谢先生。”
白断雨伸手扶住他:“双瞳者,必生两命。”
阮玉山行礼的脊背顿在半中,像是短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白断雨的言外之意。
白断雨古井无波,继续说道:“置之死地,方得后生。”
阮玉山猛然抬头。
然而此时白断雨已迈步与他擦身而过。
“小蝣人求的是自由,不是死路。”白断雨的手轻轻拍在他的肩上,“你的念想是要他活,还是要他留在你身边?”
阮玉山眉睫颤动,恍惚地直起身,目光追随着白断雨的脚步看过去,撞见白断雨含笑的乜斜而来的视线。
他听见对方在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小蝣人的命很好,用不着旁人操心。”
前来行医的半神从这片寂静的木林消失了,留下阮玉山背影萧索地孤身长立在五百三十七个插上人头的木桩前。
他在长久的静默后转过身,开始像钟离四一样挨个挨个将这片木林中的每一个蝣人头颅看清楚。
钟离四的自由里不能有他了,这些蝣人头颅就是他被舍弃的代价。
阮玉山在茫茫细雪中从傍晚站到天黑,前来为石宫挂新灯笼的小厮撞见他时吓了一跳。
他的肩头发顶都积了一层薄雪,此时抬起头,他便看见一群原本栖息在石窟壁宫顶上的黑色飞鸟乍然受惊般从木林上空掠过。
它们的利爪在半空中微微攥紧,里面抓取着钟离四再次流逝的生命、早已远去的魂灵和无数次被他羁押在石宫大门后方的天上人间。
一根飞鸟的黑色羽毛顺着小雪飘落到阮玉山的眼前,他抬手握住,嗅到上面腐化的气味。
这根羽毛没能跟随飞鸟离开他脚下即将消逝的冬天。
阮玉山放手了。
羽毛从他的掌心滑落。
钟离四的身体也在取走骨虫之后出现前所未有的恶化。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他缠绵病榻,油尽灯枯,属于活人的生机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抽离,死亡的气息却愈发浓厚地笼罩在这个石宫上方。
于是他苏醒的次数也愈发屈指可数。
阮玉山就是从此时起开始长住石宫,许多个钟离四半夜辗转的夜晚他总是举着烛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观察对方醒来时露出的那双逐渐褪去蓝色的眼睛。
在一个天气放晴的早晨钟离四在床上睁眼了,屋外鸟鸣啁啾,大把大把的阳光投入窗格照射在他的被褥上。
春天到了。
钟离四一言不发地凝望着头顶的窗幔,自身的眼珠已经澄澈到几乎看不见一丝蓝色。
这天他的精神空前大好,像在饕餮谷的某天偶然睡了个好觉,醒来之后大脑清明,精力充沛。
于是他轻松地给自己穿上阮玉山早就新做好放在床头的春衣,拿着提灯留给他的玉雕小鸟,又站在大堂中间,看着那幅活灵活现的丹青。
他想起数日前阮玉山因公务而暂时离开的午后,佘老太太打发人来这里请他去来凤仪一叙。
这个九十八岁高龄的老人一头鹤发,锦衣华服,头发如阮玉山一般高高束起一丝不苟,看起来精神矍铄,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要好上许多。
老太太不喜客套,只是杵着虎头拐杖转着他看了一圈,接着摸摸他的头发,称赞地说真是个漂亮孩子,难怪小玉山儿喜欢。
接着他就被带去阮家新修的祠堂。
历代家主的画像被钟离四当初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如今祠堂修得规整敞亮,开府先祖的雕塑却尚未竣工,只能放些牌位油灯和贡品在上头了。
老太太从一个上了锁的柜子里拿出一本名簿,并未从第一页开始翻阅,而是随随便便打开一页,指着那上头的名字告诉钟离四,这簿子上记载的都是在阮家受封之前,那些不为名分,不为功绩,全凭一颗心守卫红州的先祖们。
“阮乘高,酉元三十一年逝世。在边关战役中被蝣人捕获,据当时逃回来的将士们说,这位先祖,先被蝣人活剥了人皮,又生生抽出腿骨,最后放进水缸煮得骨肉剥离,做成肉饼,成了蝣族的晚饭。”
“阮世明,亥元二十五年逝世,头骨被蝣人刮干洗净,用作装酒的酒壶,一直到二十年后,阮家才从蝣族的营帐中拿回这位先祖的头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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