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洗的这一手退让就堪为典范。
什么时候让?在朝野上下意识到鞑靼蓄谋进犯中原、北防形势极为严峻之时。
让什么,让多少?让的是之前被先帝一分为二之后的另半边相权,具体而言,是工部、户部的领事之权,是下达政令调度钱粮之权。
让了以后想争的是什么?是南北利益重组,是迁都,是迁都以后整个北方的地权和军权。
这样的退让,退而不却,让而不失。
谁要是不承让,将来北边再有一场败仗,谁就是千古罪人。
桌上的水痕渐渐风干。
林佩抬起手,感受窗外湿凉的风。
他从没想过离开这烟雨江南。
他也说不出江南到底有什么好,实在有什么好,大概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种出豆芽。
他知道豆芽能活,因为他种过,就像他知道只要阜国的京都设在金陵,他就能游刃有余地完成先帝和吴晏舟留给自己的状元卷,让江山社稷四平八稳,十年乃至百年不出大乱。
他不知道如果换了一个地方会怎么样。
陆洗对他说兵制之弊时,他下意识觉得夸大其词,自开国以来北边就在反反复复地抗击鞑靼,也没见哪一年鞑靼铁骑真的横扫了中原;
贺之夏是从兵部主事做到尚书的老人,吴清川是吴老丞相的子侄,直到这二人对他提起新兵制的好处,他才隐约有些触动,只不过因为要顾全大局,他还是选择了保持原有的秩序。
然而这一回,与他对话的是北方草原之上的敌人。
就连敌人都处心积虑想要毁掉的东西,再不容他不重视。
他意识到该退让的人是自己,又或者说,该进取的人自己——在皇帝亲政以前,他必须肩负起稳定后方的任务,保证前线顺利推进,直到朝廷击溃蒙古各部,收复失地,解决外患。
这是陆洗给他指的路。
想到这,林佩径自笑了一声。
“青山不改千年色,明月曾照两心忧,你把乌纱一撂,倒是安排起我来!”
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
*
天明时分,雨过天晴。
林佩奉旨入宫奏对。
御书房是内廷东侧一座独立的院落,经文华殿之后的第一道宫门便到。
林佩跨过门槛,心中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房中堆砌着古籍典册的书架像是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墙,墙角的滴漏声总是沉闷而迟缓。永熙帝晚年惯用浓香遮盖病体气味,熏得烛台周围都染上一圈昏沉的紫红光晕。
而今窗棂大开,阳光洒满房间。
架子上的书籍尽被撤去,摆的是一只妙趣横生的青花五彩瓷瓶。
——“臣林佩叩见陛下。”
“左相请起。”朱昱修道,“阮祎,赐座。”
林佩谢过圣恩,瞧了一眼那只紫素漆嵌珐琅面六足圆凳,撩开衣摆坐下。
他留意到自己的右手边摆着一只一模一样的空凳子,所以没有坐到正中。
朱昱修道:“左相,朕见到你,突然想起造车时你对朕说的一句话——轴与辕相接之处更要精确无误,否则偏左偏右,都会使受力不均,路途远了必然开裂散架。”
林佩道:“臣也记得,臣的确说过这话。”
朱昱修道:“此话何解?”
狮子猫躲在千年润的叶子后面。
叶子拨开,露出一对异色的瞳孔。
林佩与这狮子猫对视片刻,开口道:“臣与陆洗同为辅政大臣,兴和以来,臣主文法农学,陆洗主工商邦交,臣二人就像马车的两只轮子相辅相成,谁都不可或缺。”
朱昱修道:“是啊,朕把你的话记在心里,居中而为,丝毫不敢偏差,可现在是你自己急着把另一只轮子拆掉,这样又有什么好处?”
狮子猫扒上瓷缸,伸出爪子拨动水面。
鱼躲莲叶间。
水珠跳跃,叮咚作响。
林佩抬起眼:“臣斗胆先问陛下一个问题。”
朱昱修道:“你说。”
林佩道:“前路遥遥,陛下架着马车所向何方?”
朱昱修绕过书案,走到窗前。
菱花窗透进几缕柔和的光束。
他迎着光,把心里的话反反复复又默念一遍,凤眸里忽然有了神。
林佩道:“陛下如果不明白臣的问题,臣直说,臣不光是指兵制,而是天下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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