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大臣一来都认可谢疏临的人品能力,二来也都能听出圣上言下之意,就忙皆放下茶杯,附和圣意,劝谢学士留在京中,劝谢学士若是执意要受处罚,请求圣上罚几个月俸禄就是,不必非要贬往地方。
皇帝默默听着诸大臣的劝说,看着谢疏临淡然的面色,表面平静如冰盘上静静流淌的凉水,而心里头却似掺着殿外烈阳晒落的炽焰,暗暗地焦灼。
离他所定下的一个月,没多少时日了,可事情仍与之前没什么不同,谢疏临依然坚持自请贬谪,慕晚依然没有与谢疏临和离。据他安在谢家的眼线暗中汇报,慕晚与谢疏临在外人眼里,依然是恩爱的夫妻,他二人之间的感情,没有丝毫变化,仍同慕晚“失踪”前一样,如胶似漆。
皇帝怀疑慕晚又要同他耍花样,怀疑慕晚心里憋着坏水,要么又憋出了什么新诡计,要么又想拖延时间,先将这一个月拖混过去。
皇帝计划今日再见一见慕晚,再威吓她一番,令她趁早打消想耍花招的心思。就算慕晚不肯向谢疏临坦诚、不肯与谢疏临和离,他也一定会让谢疏临知道慕晚的真面目,会令慕晚和谢疏临分开。他只是不想亲自下场,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如果慕晚非逼他把事情做得难看,那她就得承受他相应的怒火、十倍百倍的惩罚。
近来慕晚每回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中,皇帝都会令人守在永寿宫附近,在慕晚离开永寿宫后,将她带到撷秀馆,逼问她的和离进度。每回慕晚都说谨遵圣命,说一定会在期限前和离,一副低眉顺眼、十分顺从又甚是柔弱的模样,让皇帝有火也发不出。
现在想来,那副柔弱顺从的样子,倒像是慕晚的“缓兵之计”,皇帝心中恼火,想着今天无论如何,他都得好好敲打敲打慕晚。皇帝知道太皇太后今天也有召慕晚进宫说话,早派人守在永寿宫附近,等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撷秀馆见慕晚。
现在时间尚早,皇帝喝着茶,看朝臣们的劝说对谢疏临一点效果也没有,就对宋挽舟道:“你也劝劝,他这一走,把你侄子也带走了,小孩子忘性大,一段时间不见,宋沅说不定都不认识你这叔叔了。”
宋挽舟起身“是”了一声,正要说话时,忽地御书房殿门被推开,陈总管挟着殿外的热气快走了进来。陈总管像有急事要禀,可是进来看见殿中诸多朝臣,看见当朝学士谢疏临,神色就顿了顿,将要说的话也咽了不少,陈总管就只是恭声对圣上道:“启禀陛下,永寿宫那边,出了点事……”
皇帝与皇祖母感情好,担心高龄的皇祖母身体不豫,立即就问道:“何事?”话音落下,才意识到陈祯这会儿要禀报的,也可能是和慕晚有关的事。
皇帝看向陈祯,见陈祯神色间有点犹犹豫豫的,像他这会儿想要禀报的,正是有关慕晚的事。难道是丽妃安生了个把月又起性了,又在永寿宫中无理取闹为难慕晚,以至闹出什么事来了?
皇帝急着知晓,而陈祯因为圣上直接问他“何事”,也不得不说,他飞快斟酌了下说词,回禀圣上道:“是有关慕夫人的事,老奴是想告诉谢大人,慕夫人似乎身体不适,在永寿宫中昏倒了。”
别说只是身体不适昏倒了,就是病重了、病死了,朝臣之妻的事情,也不会被特意禀到天子面前,陈祯这会儿只能说,他是想将这事告诉谢疏临谢大人。
谢疏临听到陈祯的话,立即就急得站起身来。太皇太后的永寿宫,不是他想去就能去的,谢疏临忙向圣上请求,请圣上派宫人将他昏迷的妻子送出,谢疏临向圣上乞假半日,想尽快带昏迷的妻子出宫回家诊看。
皇帝听到慕晚昏倒了,心中也是一颤,但他不能在谢疏临和其他朝臣面前,表现地像谢疏临那样急切,只能慢慢站起身来,慢慢对谢疏临说道:“你随朕到永寿宫看看吧,太皇太后心地仁慈,这会儿应该已为慕氏传了太医来看,宫中太医的医术,要比外面大夫高明许多。”
谢疏临着急担心妻子,这会儿也顾不得皇帝可能有其他心思,就拱手谢恩,随皇帝离开紫宸宫御书房,去往太皇太后的永寿宫。皇帝也未坐辇,就与谢疏临一同在烈日下走着,他二人步伐飞快,陈祯等擎伞的内监在后举伞不及,几乎是一路小跑地跟着。
永寿宫中,太皇太后传来的太医正在为慕晚把脉,周围妃嫔议论纷纷,大都认为慕晚可能是热晕了、中暑了,因为今日气温颇高,是近来最炎热的一天。太皇太*后也是这样猜测,她打量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慕晚,叹想自己今天或许不该将慕晚唤进宫来。
因觉得慕晚是个有佛缘的孩子,太皇太后近来常召慕晚进宫陪伴说话,今天也是。慕晚刚到永寿宫的时候,太皇太后就看出慕晚似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但当时太皇太后只以为,慕晚是在日头底下走热了走乏了,就赏给慕晚一碗新湃的瓜果冰饮子,让她坐下歇息饮用。
谁知慕晚像热得狠了,在谢恩后接过冰饮子时,忽地就身子一软,在冰碗摔地的“砰呲”声中,晕倒在地上,将太皇太后吓了一跳,忙传太医来看。太医在榻边把脉诊看时,太皇太后与众妃嫔在旁打量着,而谢淑妃就坐在榻首,用浸过冰水的湿凉帕子,为她的嫂嫂擦拭面庞。
谢淑妃贤良名声在外,当嫂嫂昏倒在她眼前时,无论她心中有多厌恶抵触,都得装装样子,关心照顾嫂嫂。用湿帕子为慕晚擦拭面颈时,谢淑妃不由在心中暗想,若这帕子是条毒蛇就好了,悄悄地在慕晚颈上咬上一口,慕晚就再也不会醒来了。
慕晚应该死去,她死去对所有人都好,却为何要活着?!在知道哥哥执意要携家眷离京的事后,谢淑妃心中对慕晚的痛恨,又更深了一层,谢淑妃认为,慕晚这是要将哥哥的一生都毁了,慕晚不仅毁了哥哥,还有谢家、陛下,还有……她……
谢淑妃心里清楚,陛下对她的所谓宠爱,有多少是因为对哥哥的器重信任,如果哥哥离京几年甚至再也不回京,那陛下对她的所谓“偏宠”,恐怕要渐渐烟消云散……而且,哥哥一走,她在前朝还有何倚仗呢,历来皇后的母家,都是前朝重臣,如果哥哥这辈子都只是一个边远州官,那她莫说肖想皇后之位,恐怕淑妃的位置都坐不安稳……
从前谢淑妃还只是在心中暗暗厌恨慕晚而已,但现在,她心中深重的怨恨之意,似已离杀意越来越近,她像不仅仅只是盼着慕晚去死,像如果有机会在她眼前,她不介意亲手推上慕晚一把,将慕晚推到黄泉路上,为了……为了所有人。
心中怨恨杀意的纠缠,令谢淑妃擦拭的动作,都不由太用力了些,慕晚因此眉尖微蹙了蹙,不知是在昏迷中也感觉不适,还是就快要醒来。谢淑妃一怔,还未细看时,就忽然听到殿外传来“皇上驾到”,忙起身与殿内众人一同迎驾。
皇帝携谢疏临进殿后,先向太皇太后请了安,皇帝悄悄瞥看了眼远处榻上的慕晚,不能表现出异常的关注与着急,只能慢慢地同皇祖母说道:“朕和谢疏临在御书房时,听说了这边的事,朕带谢疏临过来看看,不然他要急坏了。”
这夫妻二人的恩爱,是连神佛都庇佑的,太皇太后就含笑对谢疏临道:“太医正看着呢,你过去看看吧。”
谢疏临向太皇太后拱手谢恩后,快步走到榻边,皇帝也趁势随众人向里多走了几步,并问太医道:“诊完没有?表嫂她到底是怎么了?”
太医拱手回道:“回陛下,慕夫人昏迷,是因天气炎热,略微中暑,慕夫人本就因为有孕在身,心气不足,胸闷气短,这时再受暑热……”
太医诊断的话还未说完,就听圣上忽地声高问道:“你说她怀孕了?”
太医被圣上微吓了下,不再慢吞吞地说病人症状,连忙回道:“慕夫人脉相如珠走盘,确实是喜脉之兆,据微臣推断,慕夫人应已有孕月余,最近几日刚有怀孕初期症状。”
太医说着时,榻上昏迷许久的女子,缓缓地睁开了眼,她似乎仍是意识昏沉的,又似乎已经清醒了,听到了太医的话,望见了榻边围着的人。
68☆、
第68章
◎有可能是他的孩子。◎
自皇帝登基起,太皇太后就盼着抱重孙,希望某天太医能在后宫中诊出喜脉来,却没想到真到这一天时,喜脉是来自外人的,皇帝不是终于要有皇子或公主了,而是要有表侄或是表侄女了。
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催促皇帝道:“你表兄都要有孩子了,你什么时候能让哀家听到好消息呢?哀家天天都在盼着抱重孙,何时才能亲手抱上呢?”
“……皇祖母不必着急,表兄比朕大几岁,比朕先有孩子也是应该的。”皇帝胡乱地应付着皇祖母的叹息,而心中则惊疑暗涌,为慕晚竟然怀孕了,为慕晚的孕期只有月余。
太皇太后未察觉皇帝正另有所思,轻嗔他道:“乱说,你表兄才成亲几个月,你都有后宫几年了。”又微微沉声说道:“天子对待后宫,应该雨露均施,你要是记得这点,也许现在已经有几个皇子公主了。”
虽然太皇太后的话说得隐晦,但在场妃嫔都听得出,太皇太后是将圣上迄今无子的因由,归结在了圣上的偏宠上。圣上对后宫并不雨露均施,圣上偏宠谢淑妃,圣上几年下来,仍无一儿半女,这不就说明,谢淑妃子嗣艰难吗?
在场妃嫔岂知谢淑妃同她们一样,从来没有真正侍寝过,这时候悄然看向谢淑妃的眼神,或是透着叹息,或是暗暗地幸灾乐祸,她们素日心中对谢淑妃的羡慕或嫉妒,此时都化成了无形的尖刺,无情地扎刺在谢淑妃身上。
谢淑妃正为太皇太后的话和其他妃嫔的目光,感到如芒在背、窘迫难当时,忽然注意到圣上正悄看慕晚的目光,似乎不寻常,似不仅仅是在看一个被他曾秘密藏起的女人,圣上的目光似更有深意,圣上身形亦暗暗紧绷,像是正为什么事暗中紧张。
谢淑妃忽然想起,先前太医禀报说,慕晚有孕月余。月余……慕晚在世人眼里“落水溺死”,实则被圣上秘密“金屋藏娇”的时间,就是在月余前,慕晚此刻腹中的孩子,是不是有可能是圣上的?!
慕晚怀了圣上的孩子?圣上的第一个孩子?如果慕晚生下一个皇子……谢淑妃越想越是骇惧,完全将太皇太后的话和妃嫔们看她的异样目光全都抛在了脑后,此时心中只有这一件事,暗中惊恐的目光,紧紧盯向圣上与慕晚,垂在身边的手不禁攥起,用力地似要将指甲掐进掌心里。
慕晚昏昏沉沉时,像是听到有人在说话,说她昏倒是因为受热中暑了,还说她心气不足、胸闷气短,说她有孕在身……有孕在身……慕晚犹未真正醒来,眼睫轻颤不已,在梦与醒之间迷茫地挣扎着,身心似乎都滞在多年前。
仿佛她还在多年前的宋家,她正为宋扶风守丧,宋氏宗族的几房人,联手来逼她,要拿走宋扶风的遗产,将她赶出宋家的大门,有的甚至就对她直接动手,她柔弱不敌,被揪扯得要晕过去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匆匆走进房来的宋挽舟。
再醒来时,她没有被宋家人赶卖到什么可怕的地方上,她仍身在她在宋家的房间里,躺在她所熟悉的床榻上。她的身边,有侍女,有大夫,帘子外面,有许多影影绰绰的人影,绝大部分人都在议论纷纷、走来走去,只有一道眼熟的身影,安静地站在帘外不动,似是翠竹青松。
帘内,大夫收了把脉的脉枕等,含笑恭贺她有喜,又嘱咐道:“夫人有孕在身,往后行事定要小心些,不能再像今日这样磕着摔着了。”
有孕在身……她怔怔地躺在榻上,默默消化这几个字时,帘外议论纷纷的人声,霎时就安静了下来,像皆沉入了一片死海之中,只有宋挽舟,在身形静伫须臾后,隔帘微弯身对她道:“恭喜嫂嫂。”
她听着这声恭喜,将手轻轻地抚上了自己的腹部,想着自己是如何怀上这个孩子,想着自己有了这个孩子后,终于能有自保的资本,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无法理清,就只是情难自禁地流下泪水,簌簌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像要将她自己淹没了。
慕晚身体轻轻颤动,仿佛在随梦境一起哭泣,但不同于梦中的孤冷,有人拢着她的双肩,有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是温暖的令她安心的气息。她终于清醒过来,见她是靠在谢疏临的怀里,周围是太皇太后、谢淑妃等,还有皇帝,还有……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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