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没管重檐斗拱上那只嚣张的猞猁,视线盯着前方消失在殿门内的两道人影——令人心塞的、一竖一横两道人影。
难得进宫一趟,准备搬空廨舍内的私物,还想着夜里能避开,结果撞个正着。
更郁闷的是明明心塞,看一眼就想扭头走掉,偏偏双腿不听使唤般跟随而去。
叶阳武功厉害,得远远地跟着,等他们进殿有一会儿了,他才将边角处的窗户顶开细缝,如一滩猫般无声无息滑进去。
秦深的木屐踩在坚硬光滑的金砖地面,哒哒作响,掩盖了轻微的开窗声。
他就这么抱着叶阳辞,一步步走上丹墀,步入金台,来到“江山永固七扇屏”环绕的御座,将怀中人放在空荡荡的龙椅上。
龙椅其实不是椅,没有椅腿,而是将近一丈长、半丈宽,有靠背与扶手的须弥座,通体雕龙髹金,铺着丝绸软垫。
叶阳辞被放在软垫上时,笑微微地道:“这是你第二次将我按进龙椅,怎么,‘三辞三让’玩上瘾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仍在庞大空旷的殿内荡起深深的回音,带着一种从云宫传来的缥缈意韵。
秦深神色端肃,将叶阳辞扶正,十二旒冕放在对方腿面,单膝跪在龙椅前的脚踏上,手撑椅沿,仰面看他。
“怎么了?”叶阳辞敛了笑,又问。
“截云,”秦深说,“我会坐上龙椅,我会登基称帝,因为我不想再受制和卑伏。”
叶阳辞点头:“我明白,你终于走到了夜路的尽头,再也不用担心跌入粉身碎骨的黑暗。这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
秦深说:“但这个理由已不再是理由。如今再无人能牵制我、束缚我。那么我又为了什么,要坐在这个看似权倾天下、实则为白骨牢笼的龙椅上呢?”
叶阳辞蹙眉,伸手轻抚他眉宇间的凝重神色,并未回答。
秦深继续说:“这几日我一直在思考,然后我想通了——我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成为你最强大的后盾,而让你成为我永不熄灭的孤途明灯。所以,截云,我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叶阳辞俯身,流瀑般的青丝垂落在龙椅边缘,手指从他的眉眼移至脸颊:“你我之间,没有‘恳请’二字。”
秦深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背:“秦檩一生自私昏聩,但将死之前的几句话,倒是说出了他为君多年的心得。”
至高无上的权力会无限放大你内心的欲望。山呼万岁的颂赞日复一日地响着,会使你飘飘然,再也听不进不合心意的声音。你将杀戮昔年的功臣,贬谪触怒你的官员,随意处置妃嫔与子女,再也看不见曾经箪食壶浆迎接你军队的百姓。
你是孤家寡人,是真龙天子,是一念天下生、一念天下死的神——或者鬼。唯独不再是你自己。
“截云,我最后放弃禅位,并非我拗不过文武百官,而是我不愿将你孤零零地锁在这个牢笼里。
“就让我来坐吧,我将终生对抗至高皇权的腐蚀。
“若我彻底迷失,变得狂妄、刚愎、疑神疑鬼,不再是能助你实现宏图伟业的明君……请你杀了我,另寻继位者。
“截云,你答应我。这是我在明日登基之前,对你唯一的恳求。”
叶阳辞沉默片刻,摇头:“我不会是孤零零的,你也不会。涧川,有我在,你不会迷失;有你在,我不会荒芜。”
“我们一起——”他抚摸对方脸颊的手移到后颈,稳稳揽住,自上而下地吻住了秦深的嘴唇。
温暖的热意在唇舌辗转间传递,如点燃的火焰逐渐升温,将两人烧得滚烫炽热,也烧得纠缠难分。
为何要分开?他们本就该缠绕在一起,无论是在夏津的地头田间,还是在皇宫的金銮大殿,在这众生敬畏又梦寐以求的宝座上。
自遇君子,星河始动,长守死生契阔,愿与朝暮同衾。
纵然青山化尘,此心不移。
即使黄河竭流,此约不渝。
十二旒帝王冕从腿上滚落,又被踢到地面,无人在意。
龙椅上人影交缠,衮服未解,但纁裳内伸出的白皙修长的腿,紧紧勾在秦深腰间。秦深一只手抓住椅背上凸出的龙首,手背上青筋起伏。
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在喘息间深吻,在晃动时滴汗,在情难自已的一次次交融里,錾刻般咬住对方的肩颈。
大殿角落,隐于金柱后方的人影不知何时离开了,徒留这场大火,在龙椅上隐秘而惊心动魄地烧。
重檐上的於菟枕在鸦巢上睡着,做着美梦般,胡须轻微抖动。
唐时镜在空旷辽远的广场上驻足,转身望向西楼上方的半轮夏月。
那么明亮,那么皎洁,照着天下芸芸众生。有情人,无情人,在这幽美月光下都要忍不住一声轻叹。
唐时镜的一声轻叹,化作转瞬即逝的,萧疏微薄的笑意。
叶阳,你的眼光很好。
他配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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