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的县丞、通判、衙役都站在大堂两侧。众多衙役皆是高大威猛的武夫,体格壮健,胸膛肌肉块垒分明,把贴身的官服撑得鼓鼓囊囊。他们手执一根颀长的水火棍,那棍子的一端是红色,代指“刑法如炉”,另一端是黑色,代指“公平如水”。他们或许都猜到了冯恺的冤情,却无一人鸣冤叫屈。
自从冯恺念出了杜兰泽的大名,华瑶仿佛也变作了衙役。她对冯恺再无一丝怜悯,袖手旁观这一出戏,只听府尹说“殿下,《大梁律》规定,贱民不可在朝为官。”
华瑶端起一杯茶,波澜不惊地问“你要为杜兰泽验身吗?”
府尹两手抱拳,朝她虚作一礼,恭恭敬敬道“微臣不敢胡作非为,就是杜小姐此事,牵涉了三公主、四公主、谢公子、顾公子,您们四位是京城最有脸面的人物。倘若微臣放任不管,不仅有碍行止,上头怪罪下来,臣等也担当不起。”
府尹与华瑶谈话之际,杜兰泽就站在华瑶的背后。她在人群中极为出挑,通身一件青紫色衣袍,气质高华而凛然,好比一株含风饮露的空谷幽兰。
“杜小姐,”府尹敲了敲惊堂木,“请你……”
“啪”的一声重响,官窑茶杯被华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水花四溅,茶叶纷飞,她提剑而起,怒声道“放肆,你们随便抓来一个粗陋的武夫,非说他是行凶的歹徒,罔顾王法,急欲定案!他在我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现在,又是谁,胆敢教他攀扯我的近臣?!”
顺天府的县丞下跪道“殿下息怒!”
县丞正要抬出《大梁律》,杜兰泽忽然也开口道“殿下息怒,这位囚犯,他知晓我的名字,信口胡说,意在辱没我的名声……”
杜兰泽的语调轻柔婉转,竟然比琴瑟之音更悦耳。
趴伏在地的冯恺抬起头来,隔着一双混沌的血眼,望向杜兰泽的绰约身姿,收回目光时,他又隐隐看到了尊贵的公主、以及公主的几个侍卫,这些人都穿着华贵整洁的丝绸衣袍。他忽有一阵自惭形秽之意,只觉自己这辈子投错了胎,早该一死了之。
杜兰泽出声道“为证清白,我愿意验身。我不过一介平民,能侍奉殿下,自是我的福气。殿下贵为公主,先前遭受贼人的袭击,今日又听了流氓的诬陷,无故受屈,已然折损了颜面。如若顺天府查明我不是贱籍,冯恺就犯下了欺君罔上、不敬皇族的死罪,依照《大梁律》,府尹大人应当把他交给殿下,听凭处置。”
府尹起了疑心,但他并未反驳杜兰泽。他喊来了京城顺天府的几位女官,官职最高的女子位列通判。众位女官带领杜兰泽去了内室,为她验明正身。
华瑶当即命令她的侍卫紫苏、青黛跟在一旁,定要保护杜兰泽的周全——紫苏、青黛是镇国将军送给华瑶的女侍卫。此二人武功卓绝,身法精妙,每走一步都能震慑在场的衙役。
天光渐渐黯淡,夕阳的斜晖成色如血,慢慢地铺展于地面,似是血水从碎裂的缝隙中渗漏,冯恺被浓烈的血气沾湿了双眼。他抻着脖子,费力地昂首,又见杜兰泽从内室走出来,她说“查完了,大人。”
华瑶明知故问“结果如何?”
顺天府的诸位女官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杜小姐是良民,全身均无印记。”
“所以呢?”华瑶问,“府尹大人,你要如何判案?”
府尹定了定神,再三询问道“你们查得清楚吗?”
华瑶又笑了一声“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哪儿能不清楚。或者说,府尹大人,你们顺天府内,有谁盼着我的近臣是贱籍,好治她一个死罪,再治我一个活罪?”
“殿下言重,”府尹赔礼道,“微臣怕的是……天黑了,女官看走了眼。”
华瑶与他针锋相对“在这公堂之上,府尹大人一言判案、一槌定音,容不得旁人的置喙,也信不得同僚的证词,您究竟是何用意?”
府尹被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顺天府一贯奉行《大梁律》。比《大梁律》更金贵的,便是当今圣上的口谕。府尹原本也不甘愿做个昏官,怎奈圣上派人传令,他不得不把这桩案子办得马马虎虎。
那倒霉的冯恺并不是顺天府找来的替罪羊,而是诏狱送过来的囚犯,诏狱上头的人怀疑杜兰泽是贱籍,顺天府不敢不查。冯恺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顺天府又何苦因他而自污?府尹稍作思量,就把冯恺交给了华瑶。
华瑶终于同意结案,不再追究。
府尹当即松了口气。顺天府从来没有一桩冤假错案。“明镜高悬”的牌匾依然立在他的头上,他的案桌抽屉里收着一把万民伞,他的左右袖口各有一只彩丝织成的孔雀,光彩而体面,他一直是京城百姓赞颂不已的父母官。
落日西坠,暮霭微生,京城明灯初上。
华瑶回到了她的公主府。她把冯恺扔进一间厢房,再请来汤沃雪给他看病。
汤沃雪随便把了个脉,就说“死不了。”
华瑶半信半疑“他病得不重吗?”
“病得很重,也很走运,他没伤到死穴,”汤沃雪不甚在意道,“我给他吊一口气,就能让他再活几年。”
冯恺却说“不活了……”他的双臂反复摆动,扯乱了床帷。
汤沃雪给他扎了几针,恶狠狠地骂道“你放老实点,少在这儿叽叽歪歪地烦我,我有一百种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汤沃雪心下燥怒,指间力道迅疾而强劲。她给冯恺下了猛药,能让他好得更快,也让他痛得更深,他涕泪交加,华瑶就在这时发问“你从哪里来?谁教你说的假话?你为何要当堂撒谎?”
他一边哭,一边摇头不答。
忽有一道长影斜映,他仰头望去,只见一位完美无瑕的公子站在不远处,衣袂翩然,不染尘埃。他惊以为公子是降落凡间的神仙中人。而他气数已尽,马上就要死了。他生前做过一些善事,死后就有神仙来接。他连忙冲着公子说“仙家……”
这位被称作“仙家”的公子,正是谢云潇。华瑶知道谢云潇一向出尘脱俗、风华绝代,但她没料到冯恺压根没把他当人看。这也太离谱了,可见冯恺病得很重,以至于神志模糊,命不久矣。
华瑶一声不吭,而谢云潇低声问“虞州人士,姓冯,名恺?”
冯恺道“是,是……”
谢云潇又问“你为何嫁祸他人?”
“码头招工,”冯恺描述道,“一个男人,给一大笔钱……”
根据冯恺的供述,他本是虞州码头的船工,因他目不识字,又贪了一笔横财,无意中按下手印,就被一个男人买作了奴隶。男人把他从虞州带到京城,关进诏狱,以酷刑虐待他,威胁要杀他全家,他不得不听男人的话。
谢云潇平静得仿佛事不关己“你所说的男人,相貌如何?”
冯恺这才注意到,谢云潇的腰间佩了剑,仙家不会杀生,而他一身杀气。那冯恺闭口不言,谢云潇劝告道“修诸功德,莫复作恶,一切诸恶孽,尽堕地狱中。你替他隐瞒,同他作恶,也要陪他下地狱。”
“他姓何,”冯恺气息奄奄道,“狱卒……喊他何大人。”
此话说完,冯恺不省人事。
汤沃雪连扎几针,冯恺毫无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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