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景野道:“所以我只好安慰自己,我是在凭良心做事,在陈昕儿走出病态前,替她做出我认为最合适的选择。妈的,我比她爸妈还操心。”
宁宥道:“还得提前做好思想准备,以后必然落下个不是,被陈昕儿怨恨不说,还得挨不知情者的骂,且朋友必然做不成了。反正凭良心做事吧。”
宁宥放下电话,才想起是她打的这个电话找田景野,可她想说的事忘了说。她看看已经写了田景野名字的快递单,撕了。田景野也够忙的,不给他添乱了。她重新写了一张快递单,收件人是妈妈。
郝聿怀照着妈妈说的法子将鞋子重新整理好后,得意地左看右看,见妈妈终于忙完,就拉妈妈来瞧:“你看,行吧?我把鞋子都重新整理了,省出一本牛津字典的体积。”
“真不错啊。我瞧瞧,啊,原来你把沙滩鞋和帆布鞋也重新整理了。”
宁宥自然表扬得夸张了点儿。郝聿怀很开心,扭来扭去地跳着道:“其实爸爸只要知错就改,举一反三,以后就能做对事情了,你们就不会吵架了,你也不会常批评他了,是吧?所以还是爸爸的错,他自己不求上进,还怪妈妈责备他。而且他错了,还找外遇,是错上加错。”
“有时候夫妻两个人谁对谁错,很难判定,只是他和我捆在一起生活,一定不合适。当时读大学时和刚毕业没生活压力时还看不出来,后来我越来越发现,我的追求是这个方向,你爸的追求是那个方向。”宁宥左右手各比画了一条不同方向的直线,“我举个例子:我们刚结婚时住集体宿舍,比你房间还小。后来有了你,我提出租大点儿的房子,你爸总说无所谓,将就着过,但最终还是听了我的话,出去租了房子住……”
“然后你为了分房拼命干活儿,爸爸又说无所谓,租房子也过得挺好,是吗?”
“是啊。可是租房子就没户口啊,我们都是集体户口,你也跟着我们是集体户口,那以后你上学怎么办呢?总不能去公司集体户口对应的郊区学校吧。为了让你上好学校,我怎么能不拼命奋斗呢?所以我就对你爸很不满。你爸也觉得不满,因为他觉得那些都无所谓。他会说没空调无所谓,心静自然凉;他也会说‘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反而他被我拖着跑,很累,累得静不下心来看书。工作上也一样,我在技术上追求高精尖,他在机关里混日子。反映到收拾行李的那件小事上,我觉得他收拾得太马虎,他觉得我太细致。你看,这都能吵起来。我越来越觉得拖着他跑很累,他也越来越觉得被我拖得快要累死。我们的矛盾越来越深。”
郝聿怀静静听着,听完道:“我明白了。但爸爸不求上进还是错误。你还记得我四年级的同桌吗?老师让我带她学习,可是她总是不要上进,跟她多说几句,她就趴在桌上装死,气死我了,只好不带她玩了。反正爸爸错了,他懒。”
宁宥只得耐心解释道:“成年人有选择不求上进的自由。你爸如果觉得散漫的生活适合他,那么他可以这么过。”
“可是爸爸经常喜欢泡一杯茶到阳台上,晒太阳,听音乐,都不管你打扫卫生有多累。”
“因为他觉得可以不用这么讲究物质生活,所以他不配合,甚至反感。”
“妈妈,你是不是专门讲爸爸好话,省得我恨他?”
“对成年人而言,不求上进真不是错,但不适合跟上进的人绑在一起。所以爸爸妈妈在一起是错误。如果你爸的妻子跟他差不多,可能两人房子漏雨不能住了,也能赋诗一首,相视一笑,日子还是快快乐乐地过。就像一辆车子,发动机是跑车的,外面的车壳是博物馆里雕刻得很精美的木壳子,跑得快时,就会整车散架。不是爸爸和妈妈不好,而是爸爸和妈妈不适合在一起。”
可郝聿怀完全不能接受这些,几次三番地试图打断,都被宁宥按住。直到宁宥说完,他才激烈地道:“妈妈是不是还想替爸爸找小三和受贿的行为辩解?”
宁宥只得无奈地承认儿子还小,不能懂得“只是不适合,但不一定是错的”这个道理。她试图解释爸爸妈妈为何婚姻失败。她只得道:“好吧,这两件事绝对是错的。”
门被敲响了,郝聿怀跳起身去看,见是快递,就自说自话地签收了:“但是,寄给你的快递怎么不寄到你公司呢?寄的人怎么知道今天家里有人?一定是田叔叔。”郝聿怀显然还在反感妈妈替爸爸辩解,说话还是很拧巴,把快递放到妈妈面前,就走开,似乎一点不感兴趣的样子。但平日里最爱拆包、最先拆包的总是郝聿怀。
宁宥奇道:“为什么是田叔叔?”她一边说,一边拆。
郝聿怀做个鬼脸:“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看出了什么?”宁宥从快递里挖出一包剥好的瓜子,都不用看信,就知道快件来自谁了,她将瓜子扔给郝聿怀,道,“你爷爷奶奶寄给你吃的。难怪寄到家里。信也是给你的吧,你自己看。但你看出田叔叔什么了?”
“现在哪儿都能看见田叔叔,这不明摆的吗?昨天我们只是去医院转一圈,都能撞见田叔叔,你以为我真看不出来吗?”
“你误会了。小孩子思想这么不纯洁?”宁宥哭笑不得,探头探脑地看爷爷奶奶写给郝聿怀的信,一看是张表格,表格里填的都是时间。宁宥脑子一转,便想到这是法院门口囚车进出的时间。原来二老这几天去做了这事。
郝聿怀也猜到了,都不高兴再往下看,将信塞给妈妈,激动地道:“为什么都为他辩解?为什么都提醒我去看他?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有多坏?他凭什么?妈妈,我原本又心软,又想原谅他,可他又做了坏事,我不会再原谅他了。他凭什么?”
“拜托,我没为你爸辩解……”
“不要‘你爸’‘你爸’的,你称呼他,就直接叫名字好了,跟我无关。”
“好吧,我没为郝青林辩解,我只是在跟你解释我跟郝青林离婚的原因。”
“因为他坏,没别的原因。”
“为什么忽然非常厌恶他?”
郝聿怀先是不语,沉默了会儿,忍不住道:“连跆拳道教练都知道了。教练一次又一次地当着大家的面,特别提醒我,要我以后千万不能用学的跆拳道做坏事。这是耻辱,我受够了。”
宁宥听了好生郁闷。她自己为了那么个爸爸,从小逃避小伙伴,难道儿子也得重蹈覆辙?
简宏成看着两个外甥拿了满满两盘吃的回饭桌,正要说话,桌上的手机提示有短信。他刚拿起手机,张至清就坐下道:“大清早的真忙碌,又是电话,又是短信。”
简宏成笑眯眯地摸出另一只手机放到桌上,道:“要是我把这个电话打开,你们连见缝插针,跟我说句话的时间可能都没有。刚才我向你们妈报告了一下你们的行踪。不知道这条短信是谁发来的。”他说着点开手机,一看显示就笑了,笑得异常开心,因为上面显示的是宁宥的一条短信,才三个字:是人吗?这三个字正是他昨天与宁宥失联后气急败坏说的。他完全不顾两个外甥正看着他,笨拙地打出一条回复:我已经订好了飞上海的机票。
然后,简宏成才来对付充满敌意地坐他正对面的兄妹俩。他在一张白纸上写下“我爸”“我妈”“简敏敏”“张立新”“简宏成”“简宏图”“崔家”,这几个字杂乱无章地散落在纸面上,隐隐约约,“简敏敏”似乎是这些字的中心。“整件事要从二十几年前说起。那时候你们妈才虚岁十八,正上高中。”简宏成将笔尖指向“简敏敏”,抬眼看向丝毫不掩饰疑惑与警惕的张至仪,“大概是你现在的年龄吧?那就更容易理解当年发生的那些事。那一年,崔家的男主人因为工作失意,刺杀了当时身为工厂承包人的我爸,我爸重伤。我爸考虑到他进手术室后可能会出不来,就让简敏敏停止上学,与大她十一岁、在农村家里还有未婚妻的徒弟张立新结婚。把工厂委托给张立新后,我爸才肯进手术室。你们可以动用一切无底线的想象,设想当时是张至仪正当年龄,学习成绩优秀。性格更刚烈的你们妈为什么会放弃学业?然而,这正是所有矛盾的根源,今天你们见到的冲突只是多年矛盾积累后的集中爆发。你们……听得懂有点儿复杂的中文吗?”
张至清看看妹妹,等妹妹慢慢地点头,确认大致听懂后,也点头表示欣慰,旋即扭头严肃地对简宏成道:“这件事我知道。当时你们用嫁女儿捆绑住我爸,利用我爸稳住工厂,但最后试图过河拆桥,被我爸抵制。现在终于让你们得逞了。我爸显然是孤身一个人地与你们一个家族在争斗。”
简宏成道:“这是其中一个角度。但我看问题一向最终必须通过我自己的思考这一关。在我今年上半年听到你妈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不敢当场下结论。我的动作是开始调查,调查每一个当事人看这个问题的角度,然后再凭我的判断,来解读这些角度,哪些可靠?哪些不可靠?比如说这段婚姻中,你妈妈当年相当于张至仪,一个白富美,生活优裕,眼界甚高。张至仪,如果是你,当对方是个大你十一岁的农民工,文化教育不高,又有众所周知的未婚妻,而且两人之前从无交集,你会因为什么嫁给他?”
张至仪扭头郁闷地问哥哥:“我没听错?”
张至清在张至仪耳边低声翻译了一遍。张至仪拧着眉头,想了半天,对简宏成道:“我也不会当场下结论。”
简宏成像对待大人一样地点头赞许:“做得对。然后我们把焦点集中到你们爸身上。他当时二十九岁,已经工作十多年,有四年营销经历,无论从年龄,还是经历上,还是从他被我爸火线选中,当女婿上来判断,他当时都应该是个有较强判断力的成年人,对不对?”
张至仪觉得这是毫无疑问的,刚想点头,就被哥哥踢了一脚。她赶紧止住。张至清便问:“你想说明什么?”
简宏成道:“一个有不错判断力的成年人在天上掉馅饼的时候,应该清楚,他接了馅饼将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他当即抛弃未婚妻……”简宏成伸出笔,用一个不规则圈将“我爸”“我妈”“张立新”圈到一起,“他们为了各自的目的结成利益共同体。当时他们面对的第一个障碍是你们妈简敏敏不愿退学结婚,不甘心成为他们利益共同体的纽带。但他们很快克服了。连我都是在今年上半年才第一次听你们妈说起他们克服的办法,连我这种自以为什么都见过的人也非常震惊。具体是什么,你们自己去问你们爸妈,因为我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向你们公布那段隐私。我在这儿只是提供你们一个思考问题的方式,提供你们一个新的观察角度。我的判断是,在整个事件的最初,唯有你妈是小白兔,其余都……”他摇了摇头,说不出口。
张至清将信将疑,但凭他的判断,不得不认同简宏成所说的有道理。但他还是态度强硬地问:“这与现在你把我爸投入监狱有关吗?”
简宏成道:“我之所以平等友好地跟你们解释前因后果,是因为我在你爸坐牢这件事上没做亏心事。你爸回国后,我并没暴力约束他,他所签的每一份法律文件,都不是被逼的,完成所有交接后,我助理亲自送他回家处理他的家务事。我早上回上海,他一天后投案自首。回到原话题。我刚才跟你们说的是,你们爸妈的婚姻基础就是这样,这就奠定了他们未来的相处模式。”简宏成又用一个不规则圈将“简敏敏”“张立新”圈到一起,“你们可以就此重新审视一下你们爸妈的婚姻关系,但必须在了解这三人共同体如何逼迫你妈低头之后,才能下结论。”
还是张至仪终于问了出来:“为什么?”
简宏成一脸真诚地回答:“你们妈原本是个爱家、爱弟弟们、爱学习、热情开朗的好女孩,现在变得凶蛮多疑,谁都不信,只爱有限的几个人,其中包括你俩,但不包括我,起因都在这儿。尔后她联手你爸瞒天过海,将公司所有权转移到他们两个手中,然后气死我爸,再然后设陷阱将刚大学毕业的我逼得远走他乡,不敢回家,再然后你爸将公司几乎占为己有,你妈无权染指,也拿不到分红,他们的婚姻因利益结束而基本停摆。同时你妈千方百计地试图夺回控制权。现象的背后是什么?我的时间到了,要去赶飞机。你们两个有什么需要我安排的吗?”
张至清道:“慢着,你还没说到这个。”他指着“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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