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水汪两只眼软软盯着床上女人,眸色竟是暗红的。
说是床,其实不过干草编制成张草席,铺在黄土垒的炕上用以休息,简陋得很。
女人艰难支起身,银发色泽较小姑娘的暗淡许多,甚至有些发灰,这会她又被灌进来的冷风激到,抵唇轻咳,但依旧柔和道,“阿乐,上来娘亲这儿。”
小姑娘乖巧爬上草席,却只是跪于她手边,没有再动。
女人无奈笑笑,把孩子抱进怀里。
掂量掂量了这一小只的份量,她神思有些恍惚,心中觉着还是太瘦了,不免自责。
因着样貌太过奇异,她们常常被其他城池驱逐,好不容易来到北原,这处城主愿意收留她们,还给了一小块院落和草屋。
虽不大且残破,但对她们娘俩来说也是十分难得了。
她本想是定居此地,接些女工讨生活,可才过完秋,便莫名来了一场雪灾,城中的流言蜚语愈发严重,不少也传到了这间小破屋里。
骂得当然难听,可这些年类似的话听得多了,倒也不会太影响心情。
不过她还是选择离开,自己无所谓,可小孩怎么能忍受这些辱骂,“阿乐,等雪停了,我们便收拾家当吧。”
小姑娘唇抿得紧了些,揪住她的粗布衣裳,贴进她怀里小声道,“阿娘,我们又要走了吗?”
她们已经走过许多次了,分明天大地大,却好像找不到一处属于她们的容身之所。
女人没有回答,只把她抱紧,声音压得低轻,转而说起别的,“正巧近日无事,娘亲继续教你写字可好?”
“好。”
“我想学阿娘的名字。”小姑娘认认真真瞧看过来,抓着她的袖口,像在说什么人生大事。
鹿余心头软和,揉揉她脑袋,“来,阿娘教你。”
往日只有鹿余得了空闲,都会给她讲些故事,大多是些神仙事迹,妖鬼精怪一类,并借此教她识字,最近却不再讲了,似乎是有些急切,只教她如何书写。
“娘,今日没有故事了吗?”
“晚些再讲可好?”
“好吧。”
大雪厚重,像块大石,不仅压在燕山城百姓心口,也同样压在鹿余心口,她估算雪再下个三两日也得停了,彼时离开,寻一处山野停留作罢。
可这大雪足足下了半月有余。
太久了,久到燕山城如同死了一般沉寂,久到鹿余心有所感。
她望着外头不见收势的大雪簌声,心口也隐有闷痛,本有所缓和的肺疾再度发作,又忍不住重咳两声。
一手殷红。
它果真找到自己了。
鹿余收回视线,悄无声息擦净手上血沫,浅笑喊来炕上的银发小人儿,“阿乐,今日娘亲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来了阿娘。”小孩跟在她身边经历太多,性子较一般孩子早熟些,下地也是慢条斯理的,走过来步子不急不缓。
可惜那头银发实在耀眼,再如何沉静也像只毛茸茸的雪兽。
鹿余愈看愈觉得她可爱,愈觉得可爱心口便愈发酸涩,悄悄缓了一口气,等她过到自己跟前才一把将小人儿抱进怀里轻揉她发丝,声音温柔,“就叫鹿鸣意,要这般写”
她拿着烧剩的木炭一笔一划示范。
小屋地上已经没有多少干净之处,这些天被用以练字,大多都被炭粉糊得灰黑,写过擦,擦过写,层层叠叠,最后只剩下那个承载着鹿余所有牵挂的名字。
鹿鸣意。
此后漫漫流年,惟愿鸣意。
鹿鸣意只是抬头用额间蹭蹭鹿余下巴,清粼粼的眼神落在她日渐红润的面上,“阿娘,您的病是要好了吗?”
“您近来咳的少了,瞧起来也比之前精神。”
她掰着手指头细数,最后偏头来弯眼,露出个稚气的笑,抱紧了鹿余的脖颈,“阿娘要是好全,日后就不用再那般痛苦了。”
她所过的短暂年岁里,也曾得过几次风寒,深知那滋味不好受,于是推及娘亲身上,总是心疼,这会娘亲终于好了,她实在高兴。
好了吗?
鹿余勉力笑笑没答,只是继续教她。
大雪又下了三日,在第四日正月初一之际,彻底停了。
时和岁稔,瑞雪兆丰年。如此大雪,又在岁旦停下,想必来年定是丰收之年,各家各户都高兴出门来迎春,互相贺喜。城主府也摆开宴席,请各方入座辞暮迎新。
燕山城终于脱出半月来沉寂的死气,重新活络起来,真似早春抽芽,生机自雪下勃发,峥嵘地长出满城欢声笑语。
好一派阖家欢愉的热闹景象。
但鹿余死了,死在鹿鸣意八岁那年深冬,大年三十晚。
死得悄无声息。
鹿鸣意守了阿娘一夜,双膝都跪得僵硬,她还牵着娘亲的手,脖子上是鹿余留给她的一小块温润的红玉,阿娘让她妥帖戴好,永远不要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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