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长生这样的君子,心性坚不可摧,九死未悔,其实也很容易崩溃。他们只会去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情,无论这件事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一条性命,他们也甘之如饴。但若是发觉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对他们来说正如抽掉木塔上的主心骨,无论能战胜多少地震水淹,都抵不住这顷刻间的崩塌。平日里的乔长生不会主动敲魏危的房门,更不会进魏危的房间。他现在坐在这,因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和谁说这些猜想,他已在崩溃的边缘了。乔长生低着头,自己手上快捏了一圈红印,听见对面魏危的声音。“乔长生,若是把错处拉成一条长长的、无法窥见全貌的链子,在这世上所有人都在环扣当中,人人都有一身过错。”魏危的目光落在乔长生身上,她俯身按住乔长生的肩膀,好似有什么东西重新支撑起乔长生这病弱的躯壳。魏危眼中印着江水波光,自成斑驳:“事情还没查明,就算贺归之当真和这些事有关系……”乔长生忽然想起先前魏危安慰薛长吉的话来了,下意识接上一句:“错不在我?”魏危抬眼看着他:“——他的错与你没有关系。”乔长生闻言一怔,半晌,却是松开手指笑了笑。“魏危,我真的有些羡慕你。”魏危的身上有一些东西,正如那冲天而起的傩梭,能够飞向乔长生到不了地方。一个浪头打过来,船晃了晃,乔长生下意识抓紧了桌角,却是脸一白,垂眸显出几分疲倦的神色来。魏危想起先前乔长生在林子里发低烧的事情,皱着眉头站起来,想去看看船上有没有医师。她打开门,只见陆临渊一身水气,正欲抬手敲门。魏危:“……”陆临渊:“……”陆临渊应当是刚刚洗的澡,乌发被水染了似的,发尾的水珠还在往下坠,衣带松松垮垮的,连额发被打湿,眼下一片青色,说不出的可怜。魏危扶了柔弱的陆临渊一把,问:“你怎么了?”陆临渊手按着鼻梁,显得很无奈。“魏危,我晕船。”陆临渊这次还真不是装的。清河山林里几天几夜没有休息好,加上这时的晕船,从来没有坐过船的他昨天半夜里吐了两回,一点觉都没睡到,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快要撅过去了。原本定下要走水路,是因为乔长生身子不好,也不用魏危与陆临渊劳心劳心地驾车,能够舒坦一些。却没想到陆临渊晕船晕得厉害,寻常闻橘皮或是掐内关穴的法子都不管用。魏危床上躺着一个头晕眼花的陆临渊,窗边坐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乔长生,好好一间屋子顿时成了伤兵营。魏危问:“这能治吗?”乔长生犹豫:“这……大约有些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魏危出身百越,乔长生出身扬州,两人坐在船上如履平地。唯有陆临渊,此时半死不活躺着,睡又睡不着,晕又晕不过去,生鱼上岸——活受罪。乔长生此时脸色比陆临渊还好看些,他踌躇:“要不,等下一个码头下船吧?”陆临渊短暂地睁开眼睛:“算了,忍一忍就过……”说着一皱眉。他又想吐了。魏危当真在船上找到了一个医师。医师年纪不过二十,神清骨秀,后面跟着一个药童。他背上背着一个高高的竹制背篓,腰上挎着药囊,在门槛处还撞了一下,被魏危扶了一把,医师擦了擦汗,连忙称谢。放下竹制背篓,医师长舒一口气,朝几人长长作揖。“我姓陆,字闻语。几位既然信任我,我自当尽力为之。”陆闻语从桐州出来,因为年纪轻轻,遇见许多觉得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人。加之陆闻语是个医痴,除了医术,别的什么都不会,有人讳疾忌医,听不得陆闻语直言自己的病症,被扫地出门也是寻常。因此魏危在人群里瞅见一个医师模样的人,找上他时,陆闻语还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欣喜。乔长生站起回礼,陆临渊也挣扎着蠕动了一下。陆闻语连忙叫陆临渊躺着,调息坐下来,先问乔长生病情如何。乔长生顿了顿,在几人面前,也没有避讳。他慢慢说起胎中不足的事情,又说起这些年身子如何调理,如何服药,先前的医师又是如何说的。其中千万般苦楚不为人道,乔长生却像是说着旁人的事情。陆闻语接过乔长生的药方,凝神细细看了一遍,先是赞叹,接着从背篓里拿出一个手枕来,说是要把一遍脉才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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