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线轻轻一剔。他是谢泓衣指下风雷迸发的一柱断弦,整个人悍然拧转,和昆仑奴的手指错身而过,又乘着掌风腾空而起。
曲调从生涩,慢慢变得流畅。
谢泓衣更以他为棋子,在无边杀气中越下越疾。他得以化作暴雨中的一枚水银珠,在红绸与金鼓间所织成的水天之间粼粼折射,身形模糊到了极致,唯有一串串惊涛骇浪般的鼓声,和乐师手底下倾泻而出的旋律。
乐声流淌出的一瞬间,不光是谢泓衣,就连不远处的楼飞光也是一怔,双目微微睁大了。
“好熟悉……”
这会儿出神显然不合时宜。百里舒灵用灵草护了他一把,扯开扑过来的几道掌影,道:“小心!木头,你在看什么?”
楼飞光道:“魍京娘子怎么在听?”
影子在乐声的指引下,重返云韶楼外,像受了某种刺激般,中央的人影不时浮现,仿佛挣扎着辨认着什么。
这一支俚俗小曲,乍一听不过寻常。
闻曲者亦浑浑噩噩,仿佛只有一团隔世而来的执念。
百里舒灵心中一动,难道曲中有什么故旧之情,能以此来安抚娘子?如果真能奏效……
楼飞光手里的长剑,突然颤抖了一下,端正到木讷的面目轮廓,突然变得可怖起来,活像是被激怒了的豹子。
“我听出来了,怎么会是这支曲子?”
没有哪个风灵根,能不为它而激愤。
素衣天观覆灭那一夜,满城灯灭,冰封千里。雪练为示羞辱,在宫观的废墟上吹起这支曲子,长留境再没有半点风声了,唯有此曲呜呜咽咽,传入每一个风灵根的耳中。
亡宗灭城,毕生之耻,用的却是曾经庆典时的俗曲,如何不痛彻骨髓?
长留境覆灭后,雪害蔓延天下。
那之后,风灵根不论境遇如何,都默默把这支曲子咽在心底。凡有外人敢唱起的,都会被诛杀在乱风中,世上再无传唱者。
曲调轻快柔和,甚至流于滥俗,不知者无动于衷,识曲者只觉怨恨难平。
这支曲子,安抚得了谁?
影子两手抱头,身形剧烈颤抖,发出无声的尖叫。单烽在狂奔之中,依旧心中一痛,他不知其中种种恩怨,仅仅因为眼前负痛的影子,和当年如出一辙。
尽管修成了炼影邪术,背负累累血债,在最脆弱的时刻,那依旧是一道单薄的孤影。
他这一分心,昆仑奴的掌影立刻扇来。谢泓衣手指凌空一拧,抓着他耳朵,将他从鼓上扯了下来。
单烽双目喷火,发出兽类般低沉的咆哮。
“你干什么?”
谢泓衣道:“太慢了,还不够。”
“这支曲子,他不可能忘,”单烽道,目光在眼中锋利地一转侧,落在谢泓衣身上,“再说了,你怎么知道不够?”
“长留境的俗曲,三岁小儿也能咏唱,叫怨春凋,你拿它当作宝贝了?”
单烽突然从他口中得知了这曲子的由来,脑中掠过一点儿朦胧的东西。
这曲子出自长留?
天下九境,大半已覆亡,西南长留境亦不例外,他脑中只留有一片苍茫覆雪的冰冷印象,此刻却被撬动了一角,有什么早已遗忘的东西在雪下纷纷惊蛰。
不光是在传说中,在耳闻里。
——我好像去过长留。难怪当初会莫名吹起这支曲子。
和谁同行?除了什么魔?见了什么人?为什么都不记得了?即便这些都已模糊不清了,传说中翠幕云屏的长留宫,天下至景,他总该记得吧?怎么除了那一支缭绕不去的曲子,一切都毫无真实感。
难道他早就见过影子……为什么全无印象?
谢泓衣冷冷道:“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我要的是血肉泡影!”
单烽头也不回,跃上金鼓,道:“我是怕你受不住。”
谢泓衣不领他的情,他就拿出最简单粗暴的手段了。
要逼出影子的血肉泡影,无非两条路,要么用怨春凋激怒对方,要么触犯禁火令,举火!
他脚步一转,楼中翻涌的声调变得极其雄浑悲亢,仿佛自地底火海下翻涌已久,即将喷薄而出。
火神悲日曲。
这一支曲子是从羲和舫传出去的,蕴含着至精至纯的炎阳之力。天下火灵根宗门,凡需举火处,都少不得以祝融大鼓,昼夜不息地敲奏此曲。
说是曲,实则根本难成曲调,熔金烁铁,暴烈之至,全天下也唯有火灵根能受用此等魔音,由单烽敲奏出来,更仿佛有无边火海热浪扑面而来。
谢泓衣身形一震,死死抵住了面前的桌案,却依旧在一股焚毁一切的剧痛中半跪于地,面上浮现出一层盛怒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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