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也不管簪花人指桑骂槐,目光往他身后一扫。
竟是个绣线铺。
十来个女修,都作宫装打扮,或清洗丝线,或抽丝剥茧,处处悬挂着游丝般的绣线,飘飘荡荡间,给人以恍惚的安宁感。
他这一破窗,房内惊叫声四起。
座首的年长女修喝道:“簪花人,你愣着做什么?这么重的气味,沾到明光丝上,小半年也散不了,你要是拿这个去天衣坊交差,霜绸娘子饶得了你?”
簪花修士打了个哆嗦,一面朝着单烽面门疾挥拂尘,一面叫屈道:“杏花姑姑,你是不知道这家伙有多蛮横!”
单烽侧身,敲了敲窗户,装模作样道:“有人么?叨扰了。”
簪花修士嘴角一抽,却还惦记着那三万灵铢的巨债,痛心疾首道:“杏花姑姑,这批明光丝得来可不容易,都是冰下取出的珠母茧,品相绝伦,多剔透!才沾了些气味,便用不了了?”
“用不了。”杏花姑姑头也不抬,只将手中银剪一挥,梁间最为晶莹的一大束雪丝便应声而断,“就算我肯放你,霜绸娘子也肯以此来捻线,你敢让这样的货色穿到谢城主的身上?”
簪花修士刚哀叹出声,单烽已然心中一动,站直了身。
杏花姑姑那冷到发青的眼珠,便从窄眉下剔了他一眼。
单烽从羲和和尚窝出身,这辈子都没怎么和女修打过交道,却看得出来,她举止做派都合着说不出的规矩,更像是宫阙里枯冷的宫娥。
杏花姑姑道:“不请自来,有何贵干?”
单烽道:“实不相瞒,我有要物不慎摔碎了,要用秘银砂修补。听说上好的绣线,要用秘银砂做针,便想去绣坊碰碰运气。”
“我只是捻线的,做不了主,”杏花姑姑道,目光向单烽右掌一瞥,却是意外地好说话,“再过一炷香功夫,会有碾香车过来,押一车丝线回绣坊。簪花人,拿你的信物来。”
簪花修士捶胸顿足道:“姑姑,你让我给旁人作嫁衣裳也就罢了,偏偏是这家伙!”
杏花姑姑一眼扫去,他只得摸出一只银白蚕茧:“喏,拿着。路上老实点儿,天衣坊可就在城主府里——嘿,你那是什么眼神,是偏院,还隔着几重门墙呢。”
单烽接了蚕茧,眼神中流露出似笑非笑之意,也不道谢,径直翻出了窗外。
“呸,强盗!”簪花修士骂道,“姑姑,你搭理他做什么,就该让他火烧眉毛。”
杏花姑姑道:“他都看出来了,你还呆愣着,这是替你挡灾呢。”
“挡什么灾?”
“要不然送这一车废丝去天衣坊的,就是你。你去领教霜绸娘子的火气?由他拖着,赶紧去换一批丝来。”
簪花修士嘿地一笑:“我怎么就没想到!姑姑,还得多谢你替我出这一口恶气。”
“为你?”杏花姑姑停下活计,拿银针在发上蹭了蹭,冷笑道,“是为了他的手,他手指上有银屏氅的气味,什么人,也敢碰小殿下的衣裳!”
簪花修士总也习惯不了她们的行事做派,无论衣裳妆面,还是言行举止,都仿佛是深深宫阙,昏黄屏风间拓下来的,空气里漂浮着不知哪朝哪代的灰尘,哪里像是修士?
其中有几个绣娘,在入城前曾是他的师姊妹,就在他眼皮底下,一点点变作了熟悉而陌生的宫娥,张口闭口都是殿下。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同那个女人碰面之后——天衣坊主,霜绸娘子!
听说那个女人是长留宫出身。
长留宫既是风灵根主宗,也是坐镇西南的皇城,泽被着一方长留境。皇家子弟年少时皆入素衣天观修道,叶霜绸一副宫娥做派,也就不稀奇了。
可长留早就覆灭了,剩下的不是鬼魅,便是沽名钓誉之徒。
簪花修士心中正嘀咕着,便有车轮声传到了楼下。车前一匹灵马上,侧坐着个戴茉莉花帽的小童,仰着头,拿细鞭在车架上敲了敲。
能由小童孤身驾车,这碾香车自然极轻极小,蝉蜕一般,说不出的晶莹剔透,披了一层由避风丝织成的车罩,用来隔绝灰尘与气味。
杏花娘子推开窗,向着单烽道:“运丝!”
她对沾了气味的明光丝嫌恶至极,单手掩鼻,银剪一挥,大股丝线向单烽倾泻而下。单烽眼明手快地抱住了,便要向碾香车里塞。
小童连连摆手道:“嗳,都沾了灰了,好生粗鲁。”
单烽道:“谢城主急着做衣裳呢。”
“阿嚏——怎么还有麝金雀的味道!”
单烽面不改色道:“城主今日改换了口味。”
“好吧,”小童也不管他的鬼话,古怪道,“不过,你可不许上车,最多追着车跑!”
单烽这回倒没什么异议,跟着碾香车一路穿街过巷,小童一边赶车,一边轻轻嘟囔着,那话音便被一阵阵送到单烽耳中。
“一万灵铢……两万灵铢……五万灵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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