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里的鳖”四个字咬得极重,带着股掌控一切的得意。我转头看向床上的老周,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得像纸,左胳膊用被子裹得紧紧的,眼神里满是担忧,却没敢说话——他听见了康达的话,也懂了我们此刻的处境。房间里的晨光突然变得刺眼,暖金的光落在床单上,却照不进心里的冷,反而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道被困住的痕。
听筒里又传来康达的轻笑,这次更得意:“对了,忘了告诉你——阿雅现在就在我旁边,她刚跟她弟弟通了电话,那小子哭着求她‘姐姐别不管我’。”他故意把“哭着求”三个字说得很慢,像在炫耀手里的筹码,“你说,要是你不配合,她会不会亲眼看着她弟弟……喂鱼?”
电流的杂音里,隐约传来女孩的呜咽,很轻,却像根细针,直直扎进我心口。我攥着听筒的手更紧了,指节泛出青白,连手背的青筋都跟着凸起——我知道康达没说谎,黑礁湾的鱼确实饿,雷清荷的狠也从来不是说说而已。阿雅的选择,从来不是“帮不帮”,是“保不保弟弟”,而我们,成了她保弟弟的代价。
听筒里的“哐哐”声突然炸响,不是零散的撞,是生锈铁门被狠狠踹撞的钝响——铁与铁的摩擦带着刺耳的涩,“哐!哐!哐!”每一下都像砸在耳膜上,混着远处守卫的呵斥声,还有老周沙哑的喊:“袈沙!小心!他们来了!”
那喊声从床的方向传来,带着股破了的劲,不是平时的沉稳,是急得发颤的哑——老周本该躺着养伤,却撑着坐了起来,我回头时,正看见他抓着我的风衣往起挪,风衣的肩线还沾着靶场的沙和血,被他攥得发皱;左胳膊的绷带已经渗红了一大片,血从纱布缝里钻出来,顺着袖口往下滴,落在地板上,晕开小小的暗褐点。
我没敢再听听筒里的声音,手指猛地按在挂机键上,“咔嗒”一声脆响,像掐断了根紧绷的弦。翻身下床时,军靴踩在地毯上没半点声响,却带着慌——伸手摸向枕头下,指尖瞬间触到狙击步枪的冷硬,金属枪身还留着点夜的凉,防滑绳缠在指腹,硌得人清醒,可这熟悉的硬,此刻却护不住心口翻涌的疼,像有团火在烧,烧得喉咙发紧。
“袈沙……”老周拄着风衣,慢慢从沙发挪到我身边,他的腿还在抖,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墙,指腹蹭过墙面上的壁纸,留下道血痕,“我刚才在走廊,听见康达跟守卫说话……”他喘了口气,疼得眉头皱成一团,却还是盯着我,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他说,阿雅的弟弟,被雷清荷扣在金三角的军火库,仓库里全是炸药,不配合,就……就剁手。”
“剁手”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像块烧红的铁,突然烫在我心口。我后背猛地往后靠,“咚”地撞在墙上——瓷砖的冰凉顺着风衣渗进来,贴在皮肉上,冻得脊椎发僵,可胸腔里的火却越烧越旺,把刚才对阿雅的怨、被欺骗的闷,全烧成了密密麻麻的疼。
原来她不是坏。不是故意递来带算计的酒,不是故意演软乎乎的戏,是被雷清荷架在火上烤——一边是唯一的弟弟,被关在满是炸药的军火库,随时可能没了手;一边是我,是她必须哄骗的“目标”,不骗,弟弟就没活路。
原来她的软,不是装的。哭着说“救我”时,尾音里的鼻音不是演的,是真的怕——怕我输了靶场,怕自己完不成任务,怕弟弟在金三角受折磨;递威士忌时,指尖的微凉不是装的,是手心的汗,是慌得控制不住的颤;连那夜落在额头的吻,甜里裹着的慌也不是装的,是走投无路的演,是对着“敌人”却不敢真狠的软。
我闭了闭眼,那些被忽略的细节突然全冒了出来:她别在领口的白栀子,花瓣蔫得厉害,却一直没摘——那是她弟弟最喜欢的花,上次在码头提及时,她笑着说“我弟说栀子香能让人安心”;她递酒杯时,眼神总往门口飘,不是怕被人看见,是怕康达的人盯着,怕自己演得不像;她解我风衣纽扣时,手总在抖,不是羞涩,是怕我突然醒,怕任务失败,怕弟弟出事。
这哪是背叛?是命运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在“亲人”和“陌生人”之间选——她选了能保住弟弟的路,哪怕这条路要背着“欺骗”的名,要对着我演一场心口不一的戏。
“哐哐”的撞门声越来越近,已经到了走廊尽头,守卫的脚步声“嗒嗒”地往这边跑,皮鞋踩在花岗岩地面上,响得像倒计时。我攥紧手里的狙击步枪,枪身的冷硬透过掌心传来,可心里的灼痛却没减半分——我该怪她吗?怪她骗了我?可看着她为了弟弟被逼到这份上,那点怨,早被心疼冲得没影了。
老周扶着墙,慢慢站到我身边,他的声音轻却稳:“别慌,袈沙。她是被逼的,我们先躲过这关,再想办法救她弟弟。”
我点点头,指尖蹭过枪托上的防滑绳,突然想起昨夜阿雅贴在我耳边说的“别怕,有我在”——原来那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是说给她自己听的,是她在给自己打气,在这满是陷阱的雷朵里,在“保弟弟”和“骗我”的两难里,硬撑着给自己的一点安慰。
撞门声已经到了隔壁,“哐!”的一声,门被踹开的响顺着走廊飘过来。我举起枪,对准门口的方向,可心里的疼却还在烧——如果可以,我想告诉她,我没怪她。如果能过了这关,我想帮她,把她的弟弟从金三角的军火库里,救出来。
风又从窗缝钻进来,比刚才急了些,裹着黑礁湾特有的咸——不是单纯的海味,是混着礁岩沙粒的糙、海草腐烂的涩,还有靶场未散的硝烟味,一股脑撞在窗帘上。深灰色的绒布窗帘被吹得往屋里扑,褶皱像浪的弧度,晃了两晃又落回去,阳光透过缝隙漏进来的金纹,也跟着在地板上晃,像条游移的光带,刚好扫过我脚边的手机。
我弯腰捡起手机,指尖碰到屏幕时,还能感觉到阿雅留下的余温——很淡,却比金属的冷暖。解锁界面没设密码,点开朋友圈时,页面顿了两秒才加载出来,最新一条停在半年前,是张合照。照片里的阿雅没穿雷朵的工装,也没穿昨夜的粉裙子,是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领口别着朵新鲜的白栀子,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她半蹲在男孩身边,右手搭在男孩的肩膀上,笑得很亮,嘴角的梨涡陷得明显,发尾烫着小小的卷,被阳光照得泛着浅棕的光。
男孩该是她弟弟,穿着曼谷高中的蓝白校服,领口别着银色校徽,背着黑色书包,手里举着半颗芒果,芒果汁沾在指尖,却笑得比芒果还甜;背景是曼谷街头的芒果摊,黄色的遮阳伞下堆着满筐的芒果,摊主阿姨在后面笑着比耶,阳光是暖融融的金,落在两人身上,连影子都透着软——这光比雷朵主楼里的冷光暖多了,比靶场的探照灯柔多了,是能裹住人的暖,不是带着算计的亮。
配文是行小小的楷体:“我弟,明年要考曼谷大学啦,加油!”后面跟着个加油的表情,字体被阿雅调得有点歪,像她写东西时总爱歪头的样子,透着点孩子气的认真。我盯着照片看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突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老周昨天塞给我的半块大白兔奶糖,还在我风衣内侧的口袋里,糖纸的蓝白纹被汗浸得发暗,边角沾着点老周的血痂,摸起来有点脆,里面的糖块已经硬了,却还带着老周揣在怀里时的体温,隔着布料蹭过指腹,暖得人鼻子发酸。
我把奶糖攥在手里,又摸向风衣内袋里的桃木牌——荷花瓣的纹路被老周摩挲得光滑,包浆在光里泛着浅褐的亮,牌边的棱角磨得圆润,蹭过指腹时,像老周粗糙的掌心拍在我肩膀的力度,稳得让人踏实。这牌子老周戴了五年,从金三角到黑礁湾,从枪林弹雨到铁笼囚禁,从没离过身,现在却在我手里,像替老周在说“别慌”。
“她……为什么不跟我说?”我转头看向老周,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指尖攥着奶糖,糖纸被捏出几道深褶,“她要是说了,我……”后面的话没说出口,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是能闯金三角的军火库,还是能跟雷清荷谈条件?
老周坐在床沿,没接话,先喘了口气——他刚挪过来时,左胳膊的伤口又扯到了,眉头皱得很紧,指腹按在渗血的绷带上,血从指缝里钻出来,滴在地毯上,晕开小小的暗褐点。他的脚踝还在流血,绷带松了半截,露出里面磨烂的皮肤,沙粒嵌在红肉里,看着都疼。过了几秒,他才慢慢开口,声音带着疲惫的哑,却很清醒:“雷清荷抓了她弟,录了视频给她看——视频里,刀架在孩子脖子上,旁边就是炸药箱,守卫说‘敢说出去,先剁手,再炸仓库’。”
他顿了顿,抬头看我,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的懂:“换你,你敢说吗?说了,你救得了她弟吗?雷清荷的人把军火库守得跟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连金三角的门在哪都不知道,怎么救?”
我没说话,后背又往墙上靠了靠,瓷砖的冰凉渗得更深,却压不住喉咙里的发紧——像有把细沙堵在那里,咽不下,咳不出。是啊,我能赢康达的枪,能从铁笼里救出老周,能在雷朵的楼里藏住狙击步枪的零件,可我救不了金三角军火库里的男孩;我能做卧底袈沙,能忍着疼装“自己人”,能在靶场顶住风的劲,可我做不了能护住所有人的英雄——护不住老周的断骨,护不住阿雅的弟弟,连自己都困在这栋像铁棺的楼里。
风又吹进来,窗帘晃了晃,把照片里的暖光挡了大半,房间里的暗又浓了些。我攥着奶糖和桃木牌,指腹被糖纸的硬茬硌得发麻,却没松开——这半块糖,是老周没松口的坚持;这枚木牌,是老周没丢的信念;而阿雅的照片,是她没说出口的牵挂。哪怕我护不住所有人,也得先护住眼前的人,先熬过这关,再想办法,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远处的撞门声还在响,“哐!哐!”的钝响顺着走廊传过来,越来越近,守卫的脚步声“嗒嗒”地往这边跑,像在敲倒计时。我把手机揣回口袋,握紧手里的狙击步枪,枪身的冷硬透过掌心传来,这一次,心里的疼没再乱了阵脚——疼,却清醒;无奈,却没退。
走廊里的皮鞋声,是从电梯口的方向传过来的——不是单个人的响,是两双,甚至三双,鞋底蹭过花岗岩地面时,发出“嗒、嗒、嗒”的节奏,不是杂乱的,是带着纪律性的重,像敲在紧绷的鼓面上。起初还隔着几层走廊,声音闷得像远处的浪,可越近越清晰,能听出鞋底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尾音,能辨出其中一双鞋的鞋跟有点歪,落地时会多带半分滞涩——是雷朵的守卫,穿的都是统一的黑色皮鞋,上次在走廊碰到时,我见过其中一个守卫的鞋跟磕在礁岩上,裂了道缝。
那声音越来越近,像无数根细针,顺着门缝往屋里钻,扎在神经上。我没敢回头看老周,左手飞快地把阿雅的手机揣进风衣内袋,指尖蹭过温热的屏幕,还能看见照片里她和弟弟的笑,心里的疼又翻了翻,却被我狠狠压下去。右手抬起来,握住枕头下的狙击步枪,木质枪托贴着掌心时,能摸到上面嵌着的细沙——是靶场的礁沙,昨夜没来得及清理,此刻硌着指腹,倒让人清醒。
把枪往肩窝抵时,金属枪管的冷硬透过薄薄的风衣渗进来,贴在锁骨下方的皮肉上,凉得像块刚从浪里捞出来的礁岩。肩窝还留着昨夜射击的麻意,枪托一压,那点麻就顺着脊椎往上窜,可我没动,只是调整了下姿势,让枪口刚好对准门口的方向——防滑绳缠在腕上,绳结勒得有点紧,却让我能更稳地握住枪身,连呼吸都跟着放得极缓,只听着门外的脚步声,在心里数着距离:十步、八步、五步……
“袈沙,别慌。”
老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喘,却很稳。我余光扫过去,看见他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左手依旧紧紧攥着我的风衣,衣料被他攥得发皱,血渍顺着风衣的纹路往下淌,在墙面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他的右肩微微下沉,是在忍着左胳膊的疼,可眼神却亮得很——不是靶场夜战时的警惕,是像当年在黑礁湾修船时那样的亮:那年夏天,他蹲在码头的木箱上,手里握着锈迹斑斑的扳手,阳光照在他汗湿的后背上,他盯着船底的破洞,眼神里就是这种亮,带着股“再难也能修好”的韧。
“她是被逼的,不是坏。”老周又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实,像在帮我确认,也像在帮他自己确认,“我们的事,还没做完——雷清荷的罪证没拿到,你的使命没完成,不能慌。”
我点点头,视线没离开门口。阳光还从窗帘缝里钻进来,在地板上织着暖金的带,可那暖像隔了层冰,怎么也暖不透雷朵主楼的冷——墙面上的油画还挂着,画里的“血浪”在光里泛着暗褐的色,像在提醒我这栋楼里藏着的所有狠;床头柜上的座机还放着,听筒垂在一旁,仿佛还能听见康达冷笑着说“瓮里的鳖”。阿雅的选择,像道礁影下的疤,刻在心里,疼却清醒——我不能怪她,只能把这份疼,变成往前走的劲。
邓班的话突然在脑子里响起来,带着新兵连靶场的太阳味。那年我刚入伍,第一次握枪时手总抖,子弹偏得能打歪靶纸,邓班就站在我身后,他的掌心覆在我手背上,糙得像磨过砂纸的礁岩,指节轻轻敲了敲我的手背,声音沉得像撞在钢盔上:“枪是军人的第二命,握紧了,松了就没了——命和枪,都一样。”当时他还把自己的枪递给我,让我摸枪托上的纹路,“你对它上心,它才会在关键时刻护着你。”
我攥紧枪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的青筋都跟着凸起。木质枪托的纹路硌着掌心,像邓班当年的话,在提醒我不能松。门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紧接着,就是门把手转动的“咔嗒”声——不是钥匙开锁的响,是有人从外面转动把手,金属与金属摩擦的涩,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像在倒计时。
我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灌满了三种气味:枪油的冷、老周伤口的血、还有从窗缝钻进来的咸腥风。把阿雅的消息压下去——压下她递酒时的颤,压下她吻我时的慌,压下她朋友圈里的笑;把老周的伤压下去——压下他胳膊上的血,压下他脚踝的疼,压下他扶墙时的颤;把雷清荷的狠压下去——压下他手里的桃木牌,压下他说“站到最后”的警告,压下金三角军火库的威胁。
所有情绪都被我压进心底,只剩下握枪的稳,和盯着枪口的定。
这一枪,为了老周的半块奶糖——为了他在铁笼里攥着糖纸、宁死不松口的坚持,为了他从金三角到黑礁湾、从没丢过的初心。
这一枪,为了阿雅没说出口的慌——为了她红着眼递酒时的无奈,为了她抱着弟弟照片时的软,为了她被命运掐着脖子、却还想护住亲人的难。
这一枪,为了刻在骨头上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为了邓班当年的教导,为了卧底袈沙的使命,为了能让黑礁湾的浪,不再裹着血,不再藏着狠。
风突然又大了些,裹着黑礁湾的咸腥撞在窗户上——“哐哐!哐哐!”不是杂乱的拍,是带着节奏的重,像无数只手在为我加油;可风里又裹着点栀子花香的淡,像阿雅身上的味,轻轻飘进来,又轻轻散掉,像在为她叹一声命运的凉。
我知道,前路肯定黑——门外是守卫的枪,走廊里是康达的算计,顶层是雷清荷的冷眼;人心也肯定复杂——有老周的韧,有阿雅的难,有雷清荷的狠。可我不能停,也不能退。
因为邓班说过,松了枪,就没了命;而我知道,松了信念,就没了自己。
门把手还在转,“咔嗒”声越来越响,门缝里已经能看见外面的暗。我扣在扳机上的指尖,慢慢加了点力——枪身的冷硬透过掌心传来,这一次,心里的疼没再乱了阵脚,只剩下坚定:
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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