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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婚礼上新郎当众下跪(第1页)

牛棚里弥漫着干草、牛粪和一种陈年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腐朽味。月光像吝啬的贼,从茅草棚顶的破洞漏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照亮了老黄牛浑浊的泪眼。

张守财佝偻着背,把脸深深埋进老牛温热、带着汗腥味的颈窝里。老牛粗糙的皮毛摩擦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鼻腔里喷出的湿热气息,带着一种无声的埋怨,吹在他冰凉的耳廓上。

“老伙计…”张守财喉咙里滚出含糊的音节,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遍遍摩挲着老牛左边犄角上那道深凹的裂痕——那是三年前春耕,老牛拖着犁铧撞上地头卧牛石留下的。牛角粗糙的触感,像磨砂纸一样刮着他的心。

堂屋昏黄的灯光突然刺破黑暗,像一把刀,割开了牛棚的沉寂。老伴嘶哑的喊声隔着窗户纸传来,带着一种不祥的急切:“他爹!小军电话!急!”

张守财猛地直起身,像被鞭子抽了一下。他在沾满泥巴和草屑的裤管上胡乱擦了擦手,踉跄着冲进堂屋。抓起那部油腻腻的座机听筒,儿子张晓军的声音像被电流灼烧过,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亢奋和…焦灼:

“爸!媛媛家…同意了!”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就是…彩礼…要十八万八…”

“嗡——!”

灶台上,铝壶里的水烧干了,壶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乱跳,发出尖锐刺耳的啸叫!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张守财的耳膜!他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墙上那本卷了边的老黄历上。两个用红笔圈出的日子,像两只血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他——秋分,收玉米;腊月十八,儿子娶媳妇。

天刚蒙蒙亮,村口的土路就被拖拉机的“突突”声撕破了宁静。牛贩子叼着烟卷,斜倚在沾满泥巴的车斗旁。

老黄牛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任凭张守财怎么拽,四只蹄子死死钉在泥地里,犁出四道深深的沟壑!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张守财枯瘦的手腕,皮肉绽开,鲜血混着泥浆,顺着绳子往下淌,滴落在被牛蹄刨开的泥沟里,像一串暗红色的玛瑙。

“再加五百!”牛贩子看着地上那四道混着血泥的深沟,不耐烦地啐了一口,从油腻的皮夹克里掏出一卷皱巴巴的票子,甩在张守财脚边,“这牛太犟!费劲!”

张守财没说话,佝偻着腰,蹲在泥地里,一张一张,把那些沾着牛粪味和机油味的钞票捡起来。沾着泥和血的手指,笨拙地捻着,数了三遍。六千八百块。他默默地把钱卷好,塞进贴身的衣兜里,那卷钱硬邦邦的,硌着他的肋骨。

他转身,没再看牛贩子粗暴地把老牛往车斗里推搡,也没听老牛那一声声凄厉的、如同呜咽般的“哞——哞——”长鸣。他走进粮仓,看着囤里那堆金灿灿、饱满的玉米棒子,那是他起早贪黑,一滴汗摔八瓣种出来的。他抓起一把,又缓缓松开,颗粒饱满的玉米粒从指缝间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第二天,县城长途汽车站。张守财背着个磨得发白的化肥袋子,里面塞着几件旧衣服和一包玉米饼。他摸出那个屏幕模糊的老年机,按键已经不太灵光,他费力地按着,给在县里当保安的表弟发了条短信:“明天到,给找个活。”

宏盛工地的太阳,比老家毒辣十倍!像悬在头顶的熔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滚烫,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

张守财弓着腰,像一张被拉满的旧弓。一袋五十公斤的水泥压在他瘦削的脊背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汗水如同小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脖颈,汇成一股,流进洗得发白、被水泥灰染成灰黄色的工装里。安全帽里,垫着他从家里带来的、儿子小学时的算术本。泛黄的纸页上,儿子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的“爸爸”两个字,被汗水反复浸透,字迹已经模糊晕开。

“老张头!B区!三车!麻溜的!”工头破锣嗓子混着搅拌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张守财小跑着,右膝盖猛地一软,一个趔趄,差点跪在满地散落的、带着锋利棱角的碎石子上!钻心的剧痛瞬间从膝盖骨缝里炸开!去年在邻县砖厂落下的关节炎,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阴湿闷热的天气里疯狂搅动!他咬着牙,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塑料瓶,倒出两片白色的止痛片,干咽下去。药片的苦涩迅速在口腔里蔓延,一直苦到心底。

午饭时间,工地上热浪蒸腾。张守财找了个背阴的水泥管,蜷缩着蹲下来。从化肥袋里掏出个硬邦邦的玉米面饼子,就着军用水壶里的凉水,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子粗糙得拉嗓子。

“给,搓搓。”工友老马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递过半瓶浑浊的二锅头,瓶身油腻腻的。

“使不得…”张守财连忙摆手,“下午还得…”

“听说你给儿子攒彩礼?”老马不由分说,拧开瓶盖,把辛辣的酒液直接倒在他肿胀发亮的膝盖上,“嗤啦”一声,火辣辣的灼烧感瞬间盖过了刺骨的酸冷!张守财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龇着牙,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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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年娶婆娘,”老马自己也灌了一口,抹了把嘴,“就花了三只老母鸡!”

张守财哆嗦着手,从贴身的汗衫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汗水浸得发软、边缘卷曲的照片。照片上,儿子张晓军穿着崭新的白衬衫,站在县城新修的喷泉广场上,笑得阳光灿烂。旁边,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姑娘,挽着他的胳膊,眉眼弯弯,像朵盛开的山茶花。

“现在…闺女金贵…”张守财摩挲着照片,声音嘶哑,浑浊的老眼里,却透着一丝微弱的光。

夕阳西下,塔吊巨大的影子像怪兽的爪子,越拉越长。张守财坐在工棚门口的小马扎上,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翻开那个巴掌大的、塑料封皮的记账本。圆珠笔芯有点漏油,他小心翼翼地写着:

9月3日,工钱200(寄回1800)

9月17日,工钱190(买膏药花10块)

10月8日,工钱210

...

夜班补贴50,攒着买房

最后四个字,他写得格外用力,笔尖几乎要戳破薄薄的纸页。他盘算着,要是天天能排上夜班…三个月…或许…

工地围墙外的公用电话亭,永远排着长龙。汗味、烟味和焦躁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前面一个胡子拉碴的汉子正对着话筒吼,唾沫星子喷在玻璃上:“兔崽子!你爹在工地上都快累散架了!钱呢?!钱呢?!”

轮到张守财时,他先用袖子仔细擦了擦油腻的听筒,才把那张皱巴巴的电话卡插进去。拨通号码,他深吸一口气,腰下意识地弯了下去:“小军啊…吃饭没?”

电话那头背景音嘈杂,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夹杂着售楼小姐甜腻的推销:“…先生,这套户型采光无敌…”

“爸!正陪媛媛看房呢!”儿子的声音透着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爸!首付…首付还差八万!您看…”

张守财的拇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冰凉的按键:“媛媛家…不是说…彩礼够了就…”

“爸!现在谁还光要彩礼啊!”儿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抱怨,“没房怎么结婚?人家媛媛爸妈能同意吗?!”

电话亭脏污的有机玻璃上,映出张守财瞬间僵住的脸。皱纹像刀刻般深嵌在黧黑的皮肤里,里面嵌满了洗不掉的水泥灰。鬓角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像落了一层厚厚的寒霜。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滚烫的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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