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田这个名字,像田埂上最不起眼的狗尾巴草,风吹过,连个弯都不打。
儿子马小军高考放榜那天,马有田蹲在自家土屋门槛上,指间的旱烟烧出长长一截灰,忘了弹。邮递员那辆绿皮自行车叮铃铃的声音,像根针,扎破了他胸腔里那团憋了半辈子的浊气。他抖着手接过那个薄薄的大信封,牛皮纸的质感有些粗糙,却烫得他心口发慌。
屋里,老婆还在炕上躺着,腰疼的老毛病又犯了,翻个身都带着抽气声。马有田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回里屋,借着窗棂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昏黄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印着“华北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硬纸片,对折,再对折,又对折。硬挺的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每一声都敲在他心尖上。他把它塞进那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中山装内兜里。那内兜,是他自己用粗针大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蚯蚓。里面除了通知书,还躺着厚厚一沓钱,用橡皮筋扎得紧紧的。六千块。那是他和老婆起早贪黑,喂了整整三年,两头肥猪的卖身钱。手指隔着粗糙的布料,能摸到钞票边缘的棱角,硬硬的,带着猪圈特有的、混合着饲料和泥土的腥臊气。
炕上,老婆又翻了个身,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马有田立刻像被点了穴,僵在原地,连呼吸都放轻了,直到那熟悉的、带着疲惫的鼾声再次响起,他才松了口气,继续收拾那个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帆布行李袋。几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卷成一团塞进去。
天还黑得像泼了墨,灶膛里的火苗舔着漆黑的锅底,铝壶里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冒泡,水汽顶得壶盖噗噗作响。马有田把煮好的五个鸡蛋,小心地装进一个薄薄的白色塑料袋里,袋口打了个死结。他踮起脚,伸手在油腻的橱柜顶上摸索,摸到一个冰凉的小铁盒。打开,里面是两板白色的药片——止痛片。去年在邻县砖厂搬砖,落下个关节炎的毛病,一变天,膝盖里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
“爹?”里屋传来儿子带着睡意的声音,有点哑。
马有田手一抖,一个鸡蛋从袋口滑落,“啪”地一声磕在桌角,蛋壳裂开细纹。他慌忙把行李袋往身后藏。
十八岁的马小军揉着眼睛站在门口,身上还套着高中校服,蓝色的裤子明显短了一截,露出两截瘦削的、骨节分明的脚踝,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有些晃眼。
“天还早,再睡会儿。”马有田的声音有点发紧,目光躲闪着儿子的视线。
马小军却没动,他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一个小盒子塞进马有田中山装的口袋里。马有田掏出来一看,是一盒还没拆封的膏药,绿色的包装盒上印着几个清晰的黑体字:“专治关节疼痛”。
“同学他爸是县医院大夫。”马小军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别扭,眼睛看着地上,“你……别太省。”
马有田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像吞下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儿子什么时候比他高了半个头了?去年这时候,这小子还只会躲在他背后,眼巴巴地瞅着供销社玻璃柜里的水果糖流口水。院子里那只芦花大公鸡,扯着嗓子发出一声嘹亮的打鸣,撕破了黎明前的寂静。马有田猛地拎起行李袋,逃也似的往外走,脊背挺得笔直,却始终不敢回头看一眼。
宏盛建筑工地的探照灯,亮得如同白昼,将钢筋水泥的丛林照得一片惨白,没有一丝阴影可以躲藏。马有田蹲在一堆冰冷的、散发着铁锈味的螺纹钢旁,手里捏着半个冷硬的馒头,就着铝壶里倒出来的、带着漂白粉味的凉水往下咽。馒头渣刮得喉咙生疼。他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里,垫着一本卷了边的练习本——那是儿子马小军高中时用剩下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复杂的数学公式和物理符号,字迹工整清秀。但在那些公式符号的间隙里,却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不少卡通小人,有拿金箍棒的孙悟空,有开飞机的舒克……那是属于少年人课堂走神的秘密。
“老马!B区缺人手!麻溜的!”工头王金发那破锣嗓子,混杂着混凝土搅拌车巨大的轰鸣声,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马有田赶紧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灌了口水,胡乱抹了把嘴,小跑着过去。右膝盖在迈步时“咔”地发出一声轻响,像生锈的门轴转动。他皱了皱眉,没停步。
B区正在浇筑楼板,二十多个工人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像传递接力棒一样,将一桶桶粘稠、沉重的水泥浆,从搅拌车口传到十几米外的浇筑点。汗水和水泥灰糊在每个人脸上,只露出一双双疲惫的眼睛。马有田接替的位置,正对着风口。夜风带着深秋的寒意,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水泥粉末,无情地往他敞开的领口里灌,钻进衣服,粘在汗湿的皮肤上,又冷又痒。
“马叔,您歇会儿,我来!”身后传来小四川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川音。这孩子才十七,瘦得像根没长开的豆芽菜,安全帽戴在他头上晃晃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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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娃儿骨头嫩,经不起。”马有田没挪窝,反而把腰板挺得更直了些,试图挡住更多的风,“去,那边搬轻省的模板去!”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凌晨三点,终于熬到换班。马有田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回工棚。手指因为长时间紧握冰冷的水泥桶提手,已经冻得僵直发木,几乎伸不直了。他摸索着从行李袋深处掏出那个小铁盒,就着工棚门口昏黄的路灯光,抠出两片白色的止痛片,干咽了下去。药片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苦涩。
“接着。”上铺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是鲁智深,那个沉默寡言却力气大得吓人的工友。半瓶廉价的白酒被扔了下来,塑料瓶身磕在铁架床沿上,发出闷响。
“谢了,智深。”马有田低声道谢,拧开瓶盖,倒了几滴辛辣的液体在手心,两手用力搓热,然后狠狠地按在刺痛的右膝盖上。一股灼热感伴随着酒精的辛辣瞬间渗透皮肤,暂时压下了骨头缝里的酸冷。
月光像一束银白的探照灯光,从铁皮屋顶一个破洞里精准地漏下来,正好打在对面墙上挂着的那本廉价日历上。马有田摸出儿子塞给他的那支圆珠笔——笔杆上还贴着“华北理工”的标签。他凑到日历前,借着月光,在今天的日期上,用力地划了一道粗粗的横线。距离工地发工资、给儿子打生活费的日子,还有两周。儿子上次电话里提过,想买本厚点的英语词典。
工地围墙外,那个油腻腻的公用电话亭前排着长队。马有田攥着那张薄薄的电话卡,手心微微出汗。前面一个胡子拉碴的民工正对着话筒吼,唾沫星子喷在玻璃上:“钱呢?!两个月没寄了!娃儿学费交不上!你让我拿脸去蹭啊?!”
终于轮到马有田。他先是用袖子仔细擦了擦油腻的听筒,才把卡插进去,小心翼翼地拨通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的那一瞬间,他的腰下意识地弯了下去,脸上堆起自己都看不见的笑容,声音放得又轻又软:“小军啊?吃过饭没?”
“正复习呢。”儿子的声音隔着电流传来,显得更加冷淡疏离,背景音里有翻书的沙沙声,“有事?”
“天…天凉了,”马有田搓着冻得开裂的指尖,那里还残留着水泥的粗粝感,“省城冷,买件厚实的羽绒…”
“不用。”儿子干脆地打断他,“宿舍有暖气。”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马有田喉头一哽,顿了顿,才又问:“钱…钱够不?不够跟爹说。”
“够。”回答得斩钉截铁。电话那头隐约传来年轻人的笑闹声和一声模糊的“马小军,开黑啊!”。“室友叫我了,挂了。”
忙音“嘟嘟嘟”地响起,像冰冷的雨点砸在马有田心上。他还保持着那个弯腰驼背的姿势,握着听筒,直到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催促,他才猛地惊醒。抬眼一看通话计时器:47秒。上次儿子在电话里,好像随口提过一句想考研。他后来偷偷去镇上网吧查过,好点的辅导班,一期就要八千块。
回工地的路上,他鬼使神差地拐进了路边一家烟雾缭绕的黑网吧。油腻的网管叼着烟,帮他笨拙地敲着键盘,找到了儿子大学的校园论坛。光标在一个加粗加亮的帖子标题上停下——《贫困生助学贷款申请全攻略(最新版)》。马有田佝偻着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屏幕的蓝光映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像打上了一层冰冷的釉。他看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力,仿佛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直到网管敲了敲桌子,提醒他时间到了。
那天晚上,老马主动找工头申请守夜。混凝土浇筑后需要定时浇水养护,防止开裂,这活又熬人又没技术含量,还没人愿意干。但守一夜,能多拿三十块钱补贴。三十块,能买半本考研的英语词汇书。
意外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抽打在尚未完工的高楼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七楼高空,马有田和小四川正猫着腰,在湿滑的钢筋骨架上绑扎箍筋。雨水糊住了安全帽的透明面罩,视线一片模糊。突然,一阵毫无征兆的、带着尖啸的妖风猛地从楼体侧面横扫过来!
“小心——!”马有田的嘶吼被狂风撕碎!
只见那一排排尚未完全固定、斜靠在脚手架上的长钢筋,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又像突然苏醒的钢铁巨蟒,带着令人心悸的金属摩擦声和破风声,排山倒海般朝着他们两人当头砸下!
小四川吓傻了,呆立在原地,瞳孔里倒映着越来越近的、闪着寒光的钢筋丛林!
千钧一发!马有田想也没想,用尽全身力气,像一头护崽的老牛,猛地侧身狠狠撞在小四川身上!瘦小的少年被他撞得踉跄着扑向旁边的安全区域!
“咔嚓——!”
“砰——!”
刺耳的金属断裂声和沉重的撞击声几乎同时炸响!
一根碗口粗的螺纹钢筋,带着千钧之力,擦着马有田的额角狠狠砸落!他头上那顶黄色的安全帽,如同一个脆弱的鸡蛋壳,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爆裂声,瞬间四分五裂!锋利的碎片擦过他的额角,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温热的鲜血混着冰冷的雨水,瞬间糊了他半边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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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痛和巨大的冲击力让马有田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
市中心医院病房的天花板,白得刺眼,白得让人心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马有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头痛欲裂,像有把凿子在脑子里搅动。耳朵里嗡嗡作响,隐约能听见病房外走廊上,工头王金发那刻意压低却依旧刺耳的声音,正对着手机嚷嚷:
“……轻伤!就擦破点皮!流了点血!……对对对!人没事!……保险?买了买了!放心!宏盛是大公司,该买的都买了!不会赖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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