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只余下风穿过田野的微响。
李渊几乎是立刻狼狈地别开了脸,低下头去。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的热意,他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此刻蓬头垢面、一身潦倒的囚徒模样。
“你这次选对了。”
苗青臻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物件,透过木栏的缝隙递了过去。那是一块已经碎裂、又被仔细拼接黏合起来的玉章,断口处还留着清晰的痕迹。
“这个还给你,此去,一路平安。”
苗青臻自己也说不清为何非要来送这一程。
话已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将李渊和独自留在那方狭小、颠簸的移动囚笼里。
李渊和的手指触到那冰凉碎玉,指尖猛地一颤。他摩挲着玉面上那个清晰的“和”字,这是他当年盛怒之下亲手摔碎的信印,没想到,竟是被苗青臻一片片捡起,珍藏至今。
眼眶中的湿意再也蓄不住,汇聚成珠,滚落下来。这大抵是此生最后一面了。
终究是他,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这个人。
“青臻,”他朝着那人身影,“楼晟对你……也许未必是良配。”
他们这样的人,心底藏着太多算计与权欲,大抵都配不上苗青臻那份赤诚。
押送的队伍重新动了起来,车轮碾过尘土,吱呀作响。
直到那抹背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再也望不见分毫,李渊和才猛地攥紧了掌心的碎玉,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剧烈地颤抖起来。
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残破的玉章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那些被他强行尘封、刻意遗忘的情感,此刻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汹涌地冲破所有堤防,疯狂溢散开来,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向来习惯将真实情感深深埋藏,不愿让任何人窥见他内心世界的丝毫缝隙。
将所有软弱的、热切的东西都死死遮掩,如同锁进一个永不开封的铁盒。
他一度以为,这样才能变得无坚不摧。
可自从遇到苗青臻,一切就都失控了。他开始清晰地感知到爱恋、恐惧、失落、悔恨、怨怼、愤怒……这些复杂而汹涌的情感一旦被唤醒,便再也收不回来。
它们让他焦虑难安,方寸大乱。
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是苗青臻在他病中彻夜不眠,紧紧抱住他发烫的身体;是他独自生闷气时,那人笨拙地凑过来,用生硬的话语试图哄他开心;是他们一起挑灯夜读,一起在晨曦中练武,衣袂交错间眼神偶尔的碰撞……
他当年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过于炽热的一切,甚至懦弱地选择了最不堪的方式逃避,他亲手推开了苗青臻,转身娶了别人。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眼底还有光。他曾握着苗青臻的手,许下过郑重的诺言:“以后我要让你握着我的信印,无论身处何地,都可以畅通无阻。”
可他终究食言了。
他曾经拥有过最珍贵的,如今还剩下什么呢?除了这残破的玉章,和这永无止境的流放路途。
青臻,这大概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知道你身边的那个人未必是良配,因为我看到了你转身时眼底残留的迷茫,也感受到了你那份深藏的不安。
我们曾经并肩走过那么长的路,经历过那么多事,所有的美好,都是被我一手毁掉的。
或许,你早已不再信我任何一句话。但我仍不想见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付出所有,蹉跎岁月。你该有更好的生活,配得上这世间最圆满的幸福。
李渊和闭上眼,任泪水肆意流淌。
他想,如果当初不去争抢那本不属于他的皇位,不去在意那些虚妄的身份、地位,不去贪恋那无上的权势……
他会不会早已带着苗青臻去了自己的封地?只有他们两个人,远离上京城的一切纷扰,带着他们的孩子,他做个逍遥闲散的王爷,过着平静而富足的日子。那样的人生,该有多幸福。
这个梦,李渊和在无数个深夜和此刻,反复地、徒劳地做着。
记忆里的少年端坐马背,头顶是泼天绚烂的桃花,连绵成一片蒸霞般的粉色云海。
微风过处,枝条轻颤,清浅花香弥漫在四周,无数细碎花瓣挣脱枝头,在空中旋舞飘飞,如同被惊扰的蝶群。
一片花瓣恰好落在马前那十五六岁的苗青臻发间。
少年身姿已见修长挺拔,面容清秀,眉目如墨描画,一双眸子亮得惊人,澄澈分明。
李渊和仰头望向头顶纷繁的花枝,眼中闪着光。忽然,他瞧见一枝生得尤其秾丽的花簇,便伸手小心翼翼地折下,随即利落地翻身下马,将这枝桃花递到苗青臻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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