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谢 晦
南朝刘宋元嘉年间,尚书谢晦外放荆州刺史。这位出身陈郡谢氏的名门之后,自诩儒门正统,对城内梵刹林立颇感碍眼。这日巡城至新寺门前,见善男信女如织,不由蹙眉对随从道:塔寺当在郊野清净处,岂能混杂市井?
部将凑前低语:使君有所不知,这新寺颇灵验,去年王司马欲拆寺建宅,不出三月竟暴病而亡。谢晦拂袖冷笑:子不语怪力乱神!当即调派八十精兵,自率部众直趋新寺。
时值仲春,寺内古柏苍翠,檐角风铃清越。住持合十相迎:使君,此寺乃百姓捐建,供奉的旃檀佛像屡显圣迹...谢晦不等说完,厉声喝令:
兵士们挥斧砍向殿柱时,奇异的事发生了。原本澄澈的春空骤然昏暝,狂风卷着沙石扑面而来,殿内长明灯却愈发明亮。几个兵士正要攀上佛龛,忽见金身佛像泛起温润光华,惊得连退三步。
妖术惑众!谢晦夺过铁锤奋力掷去,正中佛像左肩。顷刻间梁木倾颓,瓦砾如雨,那尊丈余高的旃檀佛像轰然倒地时,竟发出似有若无的叹息。
当夜刺史府阴风不绝。谢晦梦见有位白衣沙门凌空而立,周身光华如月,悲悯注视着他。复见两尊金甲神人怒目呵斥:毁寺谤佛,孽报必至!惊醒时中衣尽湿,侍从慌报参与拆寺的兵士突发恶疾。
先是队正张莽浑身溃烂,医者见之骇然:此非寻常癞疮,倒似...遭了天谴。不过旬月,八十兵士相继病倒。有疯癫胡言佛前谢罪的,有浑身剧痛哀嚎而亡的,市井皆传是毁寺招灾。
谢晦强作镇定,命人将寺材运至城外修筑堤坝。谁知运材车马俱在渡口倾覆,上好梁木尽数沉江。更奇的是,新寺原址每逢雨夜便隐现梵唱,有老农信誓旦旦说见过地面渗出檀香。
次年上巳节,谢晦携家眷游春,幼子忽指空中惊叫:金甲神人!众人仰首唯见流云,小儿却自此惊厥不止。几乎同时,当年参与毁寺的属官接连获罪:王功曹强占民田被流放,李参军克扣军饷下狱,仿佛有无形之手清算旧账。
谢晦日渐消瘦,每餐必先银针试毒。某夜批阅公文至三更,忽见烛影摇曳成莲花状,墨迹在纸上洇出因果不虚四字。他猛摔砚台大喝:我谢晦位列三公,岂惧鬼神!话音未落喉头腥甜,呕出瘀血染红官袍。
御医诊为疑难瘠病,汤药罔效。此时朝中风传谢晦密谋拥立新帝,其实是他心病作祟——总觉当年毁寺恶报将至,不如抢先一搏。殊不知这般疑神疑鬼,正将他推往真正的绝路。
元嘉三年春,谢晦举兵前夜,新寺旧址突然涌出清泉,水中浮起当年沉江的梁木,木质竟如新伐。百姓争相取水治病,皆称佛泪泉。消息传至军营,士卒哗变大半。
刑场那日狂风大作,谢晦仰天惨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语未尽而刀落。几乎同时,千里外的新寺遗址,废墟里忽然绽开朵朵金莲。
古德云:境由心造,业随身迁。谢晦败亡非关佛力,实是心中戾气招致众叛亲离。可知人间自有正道在,不在寺庙在人心。那些倾颓的砖瓦终会重归尘土,而跨越时空的敬畏与慈悲,永远在历史长夜里熠熠生辉。
2、尼智通
建康城东有座简静庵,青瓦白墙隐在梧桐荫里。庵堂西北角的厢房住着比丘尼智通,她每日清晨跪在蒲团上诵经时,窗棂漏进的曦光总会为素净的侧脸镀上金边。
这年她刚过廿五,眉宇间还留着未褪尽的稚气。十岁被送入空门,并非出于虔诚,只是乱世中孤女的存身之道。她偶尔在暮鼓声中望向院墙外——巷陌间炊烟袅袅,孩童笑闹声随风飘来,这时指尖捻动的佛珠便会慢下几分。
元嘉九年的春雨来得格外早。智通侍奉多年的师父圆寂了,老尼临终前攥着她的手:“佛门清净,贵在恒心...”话未说尽便咽了气。智通在灵前跪了整夜,天明时脱下缁衣,将仅有的几件僧袍打包成束。
还俗的路比想象中艰难。她最终嫁到魏郡梁甫家作妾,那人是个潦倒书生,原配留下的三间瓦房时常漏雨。智通从经卷里拾起针线,学着在灶台前生火,每当夜半被婴啼惊醒,总恍惚听见遥远钟声。
第七年冬天特别冷,小儿缩在薄被里发抖。箱笼底躺着《无量寿经》《法华经》等数卷素绢,是庵中带出的唯一念想。绢帛柔韧,在灯下泛着象牙色光泽。
“娘,冷...”孩子嘴唇发紫。智通颤抖着手将经卷浸入水盆,墨迹渐渐晕开,“寿”字最后一笔化作青烟。她抡起捣衣杵砸向绢帛时,仿佛听见师父叹息。
开春后孩子穿上新袄,浅青色绢衣在阳光下隐隐透出经文字迹。邻家妇人夸赞手艺时,智通别过脸去——那些被捣碎的“阿弥陀佛”正贴着稚子肌肤,随心跳微微起伏。
变故始于槐花飘香时节。智通先是指尖发麻,继而浑身泛起红疹。郎中开的药汤越喝越严重,皮肉竟如烈火灼烧般溃烂。最可怕的是伤口里钻出细白小虫,每日扫除能装满升斗。她夜夜惊悸,总见经卷上的金字化作飞蛾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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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经为衣...”虚空里传来叱责声时,她正疼得撞墙。梁甫请来道士驱邪,符水泼在伤口竟嗤嗤作响。弥留之际,她忽然看清白虫身上密布经文字样,每蠕动一分都在诵念她亲手毁去的经文。
小儿不知母亲痛苦,仍穿着那件青袄在院中嬉戏。某日绊倒擦破衣袖,露出绢帛夹层里若隐若现的《法华经·药草喻品》残章:“譬如大云,覆盖世界...”
智通咽气那晚,梁甫梦见有个缁衣老尼来接引。醒来见月满中庭,当年被捣碎的经文化作流萤,绕着孩童酣睡的容颜轻轻飞舞。
后人整理遗物,在妆匣底层发现半页残经,正是《无量寿经》偈语:“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墨色如新,仿佛从未浸过寒塘。
简静庵的梧桐又绿了十七回。有个青衫书生总在清明前来上香,他襟前永远绣着褪色的《法华经》残句——那是母亲留给他最痛的胎记,也是最慈悲的警醒。
佛经有云:“一字一句,皆是法身。”毁去的从来不是绢帛,而是对誓言的敬畏。那些被辜负的信仰,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守护世间,如同月光照彻寒潭,波心永远印着天光云影。
3、王袭之
会稽城的夏夜总是溽热难当,西省官署的竹帘后,郎中王袭之正与三五同僚纵酒清谈。他举杯时宽袖垂落,露出腕间一串星月菩提——这并非佛门信物,不过是时下流行的雅玩。
“佛家说因果轮回,倒不如庄周梦蝶来得玄妙。”他抚着菩提子轻笑,案上《南华真经》摊开在《齐物论》篇。这位琅琊王氏的子弟,向来以老庄门生自诩。
庭院里忽然传来清越的鸣叫。王袭之眉眼舒展:“定是我的清客催归了。”众人皆知王郎中有对宝贝白鹅,养在内省前的莲池边,羽翼如雪,曲项似弓。
这两只鹅原是去年冬日在市集所救。当时小贩正欲宰杀,王袭之见它们眼眸澄澈如琉璃,竟想起《逍遥游》里的姑射神人,当即掏钱买下。此后他常在池边抛洒粟米,看鹅掌拨开青萍,总觉得比读《道德经》更近自然之道。
这夜他醉意朦胧地睡去,恍惚间双鹅踏月而来。其中一只衔着经卷,素帛在夜风中舒展,隐约露出“戒杀”“慈悲”等字迹。正要细看,鹅颈忽然化作白玉如意,经文字字飞起如流萤,没入他眉心。
惊醒时晨光熹微,王袭之揉着额角走向莲池,却见池边石阶上果真摊着经卷。素帛被露水濡湿,墨色愈发沉郁——竟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他指尖触到“扫尘证果”四字时,池中白鹅恰好引颈长鸣,振翅间水珠洒上经卷,恰似莲花座上的甘露。
同僚们发现,王郎中不再参与旬日的围猎。有次宴席上炙烤全羊,他盯着焦黄油皮忽然离席,对着墙角海棠树干呕。从此官厨再不敢呈送活物,连切脍的鲈鱼都要改刀成牡丹状才敢上桌。
更奇的是某日审理案件。佃户失手打死偷谷的家奴,按律当斩。王袭之提笔批示时,墨迹在“斩”字上团团晕开,恍惚见经卷上“众生平等”四字浮现。最终改判流刑,惊动刑部却无人敢驳——谁不知王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三年后他外放吴兴太守,赴任时仅带三车行李,其中半车是佛经。有次巡视农庄见祭祀宰羊,他竟下轿亲手解开绳索,对乡绅叹道:“《庄子》言‘天地与我并生’,又何忍以血食亵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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