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渐凉,她身上的水汽蒸发离去,皮肤受了风的刺激而微微发干。她长发全湿,柔柔地搭在背上,窈窕的身子靠在浴盆上,胸口随呼吸起伏,黑暗中,只看得见她身体一个白色的轮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况完全不由我控制了呢?枫灵自嘲一般地想着,取下了搭在屏风上的布,慢慢擦拭滴水的头发。
外人眼中的杨枫灵,聪明,美丽,温柔,善良。众人看到的杨悟民,彬彬有礼,风度翩翩,学富五车,忠君爱民。没有人看到过她的内心,所有的一切,最真实的不过是基于一点,自负。她是个自信到自负的人。很小的时候,她便是这样一个自负的人。她拥有别人不及的美貌和渊博的学识以及天生的聪明,又生在官宦人家,就算是家学渊源令她把儒教中的中庸与谦逊深入骨髓,可是还是造就了她自负的天性。
枫灵喜欢掌控一切,所以喜欢和别人说话来获得信息并且分析其中的秘密,若是别人不愿意说,她也习惯了不追问,但是,这之后,无论是通过各种渠道,她都会把整件事情弄清楚。也许最后也没什么用,可是她喜欢这样。
所以,她现在很恼火,尽管外人眼中的她,仍旧是一脸的平静温和。
爱笙话语里明显的隐瞒令她不快了。爱笙知道她的一切,而她对爱笙,十分不了解,对于自己的师傅,甚至自己的父亲杨尚文,也是琢磨不透。加上最近莫名其妙的被人暗害,那间出事的民宅也在第二天被火烧得一干二净,一切的调查都是毫无成果,她心乱如麻。
而且,迷题还在一个个跳出来,神秘的人物也在一个个出现在她面前,似乎有个秘密,他们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她恨这种被操纵的感觉。
所以她抓住了自己能够得到的每一点线索,分析,思考,得出结论。如同浮在水中的瓶子一般,答案近在眼前,又沉入深渊……
她重新拨亮了灯,回到浴盆里,继续思索,面色平静温和。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况完全不由我控制了呢?她脑中又一次闪过了这句话,心里微微地不安了起来。不经意地拂过左肩,明显的突起敢令她微微蹙了蹙眉头,继而又舒展开。
她对惜琴的爱意的回应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对付一切突发事情的手段也越来越莫名其妙。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她离京奔赴来洛阳的时候,是她接受了曹相的委任的瞬间,是她与惜琴的洞房花烛之夜,还是她不得不向爱上自己的女子坦白自己的身份之时?
也许,是从她意乱情迷地去吻一个女子的那一刻开始的,或者更早。
……
怜筝迷迷糊糊地穿廊而过,闭着眼睛走路,口中念念有词:“云门,天府,侠白,尺泽,孔最,列缺,经渠……”一边念叨着,一边伸出左臂按着各个自己说到的经脉穴位的名字。
“手太阴心经……”她吐了口气,换了右胳膊:“极泉,青灵,少海,灵道,通里……”
这些个经脉的名称怪异却又带着几分仙气儿,此刻贺仲还在和窦慠同来的船上,这几日枫灵也不在驿馆,她只能看医术以作娱乐。眼见着就要到月半了,月亮也圆满起来,室外一地银光,照得树影婆娑,形如鬼魅。
中元节快到了。在庭院中的怜筝打了个寒噤,收拾了书卷回房睡觉。
“任脉……”她睁开眼睛,努力在眼前勾画出一个人的形状来,从唇下开始数起:“承浆。廉泉,天突,璇玑……”一边念叨着,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着位置。
走到自己房门口的时候眼角余光看到院子里似乎有个人趴在石桌上,怜筝目不斜视,身上一抖,推开了房门。
咦?我出门前好像吹了灯的?推开门的时候,怜筝才觉得了不对劲儿,扑面而来的一脸水汽也没能让她反应过来,她口中仍然念着:“中庭,鸠尾……”
直到她转过身子看到了靠近床的屏风后面闪出来一个人,那个人也同样看到了她。两个人同时愣在原地,一时间竟然没有动作。
怜筝没有做到”非礼勿视”,也没有做到”眼观鼻”,她的眼睛顺着那个人的身体任脉各个穴位浏览下来……”上脘,中脘,建里,下脘,水分,神阙……”
杨枫灵面上发热,居然忘记了伸手去拿一旁的衣服,许久,她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公……公主……”
“官园,中极,曲骨,会……会……会……”怜筝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脸色“唰”的变白,尖叫一声,跑出了房间,迎面碰到了跑过来的爱笙,又是一声尖叫,跑回了隔壁自己的房间。
杨枫灵也反应了过来,急忙抓过搭在屏风上的衣服,自己也闪到了屏风后面去……她后悔得牙齿打起颤来,自己应该在屏风后穿完衣服再走出去才对。
爱笙目瞪口呆地看着怜筝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跑回房间,再看看穿了衣服出来后的面色通红的杨枫灵,不由得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跌跌撞撞地跑回房间后,怜筝终于体会到了浑身发热的概念。桌上壶里的凉茶恰到好处的发挥了作用,茶是好东西啊……败火。
“紧张个什么……”把一壶茶倒光了之后,怜筝安慰自己:“她有的我也有……看了就看了……”慌慌张张地在桌子上摸了摸,找到了火折子,点亮了桌子上的烛台。
漆黑的房间一下子亮了起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烛台下一只小小的鞋子。
纤细的手指捏住鞋子的边缘,怜筝把它握在掌心,面上露出了疑惑却又怯怯的神色,或许,还有点好奇和欣喜。
她就这样在烛光下把玩了许久,全然没注意到有人在门口注视她。
怜筝进来时候太慌张,忘记了关房门,枫灵进来的时候心中窘迫,也就没有敲门,她倚门而立,看着全神贯注盯着那鞋子的怜筝,一时无话。
“公主。”枫灵终于开了口,面带思索。
怜筝一惊,转过身来,正对上了枫灵的眼睛,宛若秋水,波澜不惊,却又含有太多的深意。
她轻轻地笑了:“原来,我早就见过你了。”
枫灵很不见外地进了怜筝的房间,客气地微笑,坐下,从怜筝手里拿过那只鞋子:“当年我被师傅救回,不想路上遗落了一只,一双鞋子,就只剩下这一只了。居然又回到了公主手中。”
“是到幽州出任太守的濮历沐拿来的……看你这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当年的那个人是我?”贝齿轻咬,怜筝心中莫名的恼怒,为什么她仍是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模样。
低声浅笑,枫灵脸上难得的露出一丝狡黠:“公主猜我自然不好猜,但是我猜公主却是容易。皇后朝佛,五台山正封山,考究此物做工,实在不难猜出那个雨夜遇到的是你。”
“那你为何一直不告诉我?”怜筝不喜她这般自信的模样,话一出口却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就是,为何要告诉?告诉了又有什么用?她头脑纷乱,轰然间闪过一个词:金风玉露。
枫灵一笑,没有回答,低头看着那鞋子:“这次你赶来洛阳就是为了证实这件事么?”
“也是,也不是……”怜筝慌乱地低了头,不知如何作答,枫灵说得应该是正确答案,可是她心中似乎还有别的解释。
“其实皇家以往都有六月外出避暑的惯例,不过今年六月父皇身子不适,所以我们也都没有出行。这次借着楚王的折子,我也有了出游的借口——之所以来洛阳,我……我只是……想来洛阳看牡丹而已。”怜筝清咳一声,脑中关于金风玉露的种种说法挥之不去,只得随意扯了个缘由。
“牡丹么?”枫灵一笑:“洛阳的牡丹春季才开啊,公主来的不是时候。”她把鞋子放下,拿了杯子想要倒茶,发现空空如也,只好做罢:“现在立秋了,怕是来洛阳看时令景物也只能看落叶了。”
“你要喝茶么?”怜筝窘迫地端起面前的杯子,枫灵道了声谢,拿过怜筝的杯子把水喝尽了。
电光火石般,怜筝脑海中闪过十年前的场景,历历在目,越想越心悸,不由自主地触了触自己的唇,却正巧枫灵放下杯子抬头看到了她的小动作,四目相接时,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开。
尴尬且带了些许暧昧的情愫慢慢荡漾开来。两人看着不同的方向沉思,各怀心事。
洛阳雨季未过,方才还是朦胧的月被红色的云遮住,天闷了起来,轰隆隆的,远远的,响起了个雷。怜筝眼中一闪,垂了头。
风拂过烛台,火光一颤,令房间一暗,枫灵发出一声轻笑,那一声笑里包含了不少,有戏谑,也有关怀:“我现在已经不怕黑了,你却仍然害怕打雷。”她站起来,想要去寻个剪子,把蜡烛的捻子剪短,眼角余光一扫,看到一抹红色飘过门口。她没在意,继续在房间中寻找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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