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她低声问,“母亲……还在宫里么?”
“在的。”
“王公大臣,”她的声音在发抖,“就没有起疑心的么?”
昭熙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他妹子猜到了。这不难猜,无论是对云娘还是三娘,哪怕是阿言……瞒不过去的。他们一家,与皇家走得太近了。昭熙几乎是颓然坐下,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和三娘一样,惊诧莫名。
惊骇莫名。
权力之争是他知道的,也是他熟悉的,但是亲手……弑君倒也罢了。
这是禽兽所为——虎毒尚不食子,这句话,从来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他们没有让他见皇帝,他猜王妃是见到了的。她一直在宫里,为的是善后。她大约也没有别的选择——太后做了,她能怎么办?
他甚至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时候死的,兴许死了已经很久了……他没露面已经很久了。
一向都是太后在把持朝政,皇帝平日里也就应个卯。偶尔几日怠慢不上朝,朝臣也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太久了。
大多数人都和他想的一样。
皇帝派元祎晦夺兵这件事做得过分了,便是王公大臣也认为过分了。宋王的兵权,大可以等他回朝上交,将士都是北人,他带不走,或者说带不走多少,何必做得如此难看,失了朝廷体面——太后要惩罚他,也是应该。
即便是软禁——大多数人猜的都是软禁。
但是他死了。
从前他看太后是尊者,是长辈。看在王妃的份上,太后待他们兄妹一向亲热有加。之后……他不知道之后他该怎么看她。禽兽吗?他燕朝天下,就握在一个禽兽手里吗?昭熙心里堵得慌。
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完全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去,天下该是怎样的震动——那不同于李家灭门。那完全不同于李家灭门。
惟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信仰。
时近除夕,竟又下起雨来。冬天的雨夹着冰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在拍门,或者有人在行夜路,一个人,总以为身后有什么跟着,猛一回头,就只有自己的影子,影子怯怯贴在地面上。
屋里火生得旺,但是嘉言还是靠嘉语靠得很紧,像是近一点,就能暖一点。
如今王妃不在府中,府里就只有夫妻兄妹五个,昭恂还只会咧嘴傻笑,让嬷嬷抱了出去。屋里还剩了四个人。
婢子识趣,都站得远远的。
昭熙觉得有必要与妻子、妹妹交代一下——毕竟,王妃已经卷入其中,自家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皇帝驾崩,天下戴孝,消息也瞒不了多久。
昭熙先看了嘉言一眼,三娘来洛阳才多少时候,进宫才多少次,不能与嘉言比。嘉言如今是大了些,前些年可是“皇帝哥哥”长、“皇帝哥哥”短的,虽然不及姚佳怡,堂兄妹感情却也极好。
嘉言被哥哥这么一看,越发慌了起来,转头问嘉语:“阿姐,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嘉语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她比谢云然和嘉言都早一步知道——也只是恰巧她下午在的缘故。
昭熙道:“阿言,陛下……驾崩了。”
嘉言“啊”了一声。她心慌有些日子了,母亲在宫里老不回来,她想过要进宫,被嫂子和姐姐拦住。她之前就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什么发生了……但是哥哥和姐姐都不想她知道。
到这会儿揭开谜底,竟有瞬间的茫然。然后眼泪才流下来。
如果说在昭熙眼中皇帝是天子,在那个万人景仰的位置上,虽然他还年少,但是他从没有怀疑过,有朝一日,他会执掌天下。
在嘉语看来,皇帝是一个必须被提防的人。前世他召她的父亲进京勤王,一举扳倒太后,之后却当庭手刃她的父兄。她死死记得那个滴水成冰的冬夜里,永宁寺塔中,他说:这不是天子的死法。
到死,他都是天子。
他算计她,他猜忌她的父兄,他囚禁太后,他手刃权臣……他始终都是天子。
但是对嘉言来说,不,不是这样的。他就是个年长她几岁的哥哥,打小一起吃,一处玩培养出来的情分,如果不是长大之后天威日重,特别永巷门之后,在嘉言心里,他几乎和昭熙一样重要。
他怎么会死呢,他还这样年轻,嘉言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她不敢往下想。
当初永巷门被闭的时候,阿姐与她说“总要有这样一个人,充当他们母子不和的牺牲品”,那个牺牲品可能是小玉儿,可能是表姐,可能是于家父子,阿姐说“太后的宠爱,不是你我能倚仗的”。
那些话,这时候突然一一都浮起来。风吹冷雨打着窗,疏一阵密一阵,嘉言往窗外看,只觉无数的魑魅魍魉欺压过来……手上却忽然一紧,嘉语握紧了她的手,四目相对,却到底无话可说。
都是见识过的。
昭熙没有赶上永巷门之变,嘉言赶上了。太后与皇帝这两年的明争暗斗,她虽然不是亲眼目睹,也有所耳闻。她甚至想起当初于家父子栽赃她们姐妹搜出来的那块软缎,软缎上写,黄泉见母。
不到黄泉不见母。
如今真到黄泉了。
如有朝一日,九泉之下,母子重逢……不,皇帝哥哥一定不愿意再见姨母了,嘉言捂住嘴,压住了哭声。
嘉语拍拍她的背。她往窗外看,下意识地往永宁寺看,前世为皇帝陪葬的天下第一塔,如今还好好的,雨浇在塔上,那些金的铜的铃,那些哑的脆的响,在地狱之火里……明明隔得太远,却仿佛就在耳边。
太后和皇帝之间,活下来的那个是太后,她也不知道该唏嘘,还是庆幸——太后总不至于杀她的父亲。
如今太后仰仗她的父亲和兄长,仰仗她父亲北上收拾残局,仰仗她兄长稳定京中形势。但是太后与皇帝又不一样,太后念旧情,从龙有功之人,清河王,王太医,到于家父子,她都善待始终。
先帝留下的妃子、公主,乃至于先帝的姐妹,她也都善待始终。
杀清河王的是于烈——于烈敢动这个手,未尝没有皇帝点头。
杀于烈,是皇帝亲旨。
所以未尝不好,在她的角度来看——但是从天下的角度来看,就很难说是祸是福。名正言顺四个字,始终悬在太后的头顶,如剑。如果太后如当初冯太后那样积极进取也就罢了,但是太后并没有这个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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