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内堂,灯盏如豆,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长长的身影随着火苗的跳跃而摇曳不止,似乎那些沉埋地下多年的冤魂发出无声的呐喊,诉说自己的冤屈。
空间不大的屋内充斥着草药熬煮后散发出的苦涩味道,让屋中的几人略感有些沉闷。
沈括此刻靠在床榻上,刚才封之绗的一粒丹丸让他恢复了些精气神,脸上的乌青已全部褪去,只剩下因身体长时间抽搐难耐和药力作用下显露出的苍白。
但他的眼神却一如既往的明亮锐利,眼底闪烁着一丝愤懑,长期以来积压在心中的痛苦,让他经常夜不能寐。
此时看着楚潇潇,这位自己从小便看着长大的小姑娘,大都督唯一的血脉,一双眼眸与她父亲何其相似,犀利、坚定、睿智,还有几分从尸山血海中走出的边将独有的睥睨之态,不由得心神激荡,仿佛坐在那里的不是楚潇潇,而是十多年前那个在点将台上,发号施令的大都督。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的肌肉随着呼吸产生微微的颤抖,嘴唇相碰,许久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楚潇潇眼眶中蒙上一层水雾,十年的光阴,让这位身经百战,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沙场老兵,变得憔悴了不少,也消瘦了不少。
“大小姐…”沉默了片刻,桌上的烛台“噼里啪啦”作响,沈括终于开口了,沙哑的声音带着一股穿越了十二年光阴的沧桑,“有些事,在我心里憋了十年了,今天,终于能说出来了…”
楚潇潇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紧,指甲陷入掌心,这一丝极为微弱的刺痛感,足以让她保持绝对的冷静。
因为她知道…接下来听到的,将是颠覆她认知,也是藏在这片戈壁黄沙之下,血淋淋的真相。
一向纨绔的寿春王,在此刻也收敛起平日里的放浪形骸,身体微微前倾,神情罕见的肃穆。
封之绗则默默起身给每人添了点茶水,似乎要用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举动,为诉说者者增添一丝力气。
“那一年,是永淳元年的五月初二…”
火光跳跃,烛台淌着蜡油,沈括微眯起双眼,思绪随着窗外凛冽的朔风飘向了远方,陷入了那个十年前遥远的回忆中,眼神也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突骑施部再度犯边,你父亲…时任凉州大都督的楚雄,率凉州卫主力与敌对垒,双方僵持了将近三个月,突骑施未退,而我们…也没有占到什么便宜,转眼便到了中秋…”
他一点点回忆着当年和楚雄的一幕幕场景,语气中尽是回忆与哀思,“陇右的八月十五,昼夜温差极大,将士们多染风寒,战斗力大大削弱,大都督见状立即以塘报奏报皇帝,天威震怒,陛下命左威卫大将军权善才权大将军亲统麾下十万大军驰援,持节督凉、甘、肃、瓜、沙五州军事,以大都督为前锋,势必要以一举之力将突骑施赶回老巢…”
“那一仗,打得很是艰苦…”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十年前黄沙漫天的西域战场,“突骑施骑兵来去如风,依托地利,屡屡骚扰…但我们凉州卫的儿郎也不是孬种…”
说到这里,沈括不由得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塞外的风沙侵蚀了他的身躯,但磨灭不了骨子里身为凉州卫儿郎浴血沙场的那份荣耀。
“在大都督的指挥下,我们步步为营,终于在碎叶城以东三百里的野马滩,抓住了他们的主力,经过一场血战,最终将其击溃…”
听着他的描述,楚潇潇隐隐能听到耳边响起战马在戈壁滩上的嘶鸣,兵刃金铁相交,碰撞在一起的铿锵,感受着父亲当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豪情。
“突骑施不敌,向着碎叶城的方向败退,按常理,面对这样的情况,大军自当乘胜追击,毕其功于一役,当时军中上下也多是这般想的,士气高昂,然而,就在大军追击出不到三十里后,大都督却突然鸣金收兵…”
沈括的话调渐渐沉了下去,“当天夜里,大都督从权大将军的中军帐回来后,将我们几个校尉叫至都督府的书房中,说有要事商讨…”
他的目光看向屋中半掩的窗户,眼睛眯着,仿佛穿透了层层夜幕,看到了当年那间摇曳着烛火的都督府书房…
“都督指着房中的陇右舆图对我们说道:‘诸位,你们不觉得奇怪吗?突骑施经历此败,虽损折不少,但其撤退之时,队形却并未散乱,各部交替掩护,井然有序,这不像是溃败,倒像是…主动后撤…造成败退的假象…’”
李宪眉头微蹙,他虽未亲历战阵,但自幼耳濡目染,也知兵事,立刻抓住了关键:“等等…你是说突骑是有序后撤?这其中…莫非有诈?”
沈括重重一点头:“当时骁骑营校尉孔煊,就是后来战死在碎叶城的那位,他也立刻提出了异议…”
他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模仿着孔煊说话的语气强调,“孔校尉那时说,‘都督明鉴,此恐是敌人的拖刀之计…故意示弱,诱我深入,前方必有埋伏…’而后他提出了建议,‘末将以为应立即派出数支精锐斥候,轻骑快马,向前方尤其是碎叶城周边区域仔细侦查,大军可暂缓出发,推迟半个时辰,待斥候回报确认安全后,再行追击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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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潇潇的心提了起来。
孔煊的建议,无疑是当时最稳妥,也是最符合兵法要义的做法。
“可是…”
沈括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眸中满是愤恨,似乎这件事提起来都让他怒火止不住地燃烧起来,“就在我们商议未定之时,权大将军的传令兵手握大将军令箭,勒令大都督趁突骑施败走不久,即刻追击…而且…”
“而且什么?”楚潇潇当时只记得在父亲书房,父亲与这几位心腹战将谋划如何包围突骑施,对于其中的缘由却并不知情,所以听闻沈括说到了这里,她迫切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令箭不是一道,而是连着三道,一道比一道措辞更为严厉…”
他回想着当年那几个传令兵的语气,每一声都带着一种强势,不容质疑和否定。
“‘楚都督,权大将军有令…据可靠情报,突骑施已元气大伤,溃不成军,且几个时辰仅仅行了不到五十里,正是歼灭其之良机,现令楚雄见令即行,即刻率军全速追击,不得有误…若有迟延,放跑敌军,军法从事!’”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当时大都督还很纳闷,自己刚刚从权大将军的帐中回来,二人商定等明日天明后,再探突骑施的情况,怎地会如此着急,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军令就到了,而且还是接连三道,逼着自己出兵…那个传令兵也没有多余的言语,只道是大将军接到了前线的奏报,突骑施正在距野马滩不到四十里的地方休整,周围是一片开阔的戈壁,没有遮挡物,这是绝佳时机,时不我待…”
说到这里,内堂中陷入一片寂静,只有桌上烛盏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可靠情报…”沈括不停咀嚼着这四个字,嘴角扯出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
“哪来的可靠情报?我们几个人都觉得有些蹊跷,当时亲兵营校尉楚勇就说起,‘都督,不对劲,沈括还在都督府,斥候营虽然没有完全撤回,但也仅留了两队人在前线一带探查,而野马滩不过只是一个先锋营的不到两千人,其余人尽皆后撤了三十里,他权善才,一个坐镇后方的大将军,怎么会对此情报如此笃定,非要让都督您出战不可呢?’他说完这话,我们几人也都觉得说的在理,便一直劝说大都督…”
楚潇潇声音低沉,带着寒意:“所以…沈叔叔,我父亲他…”
沈括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血红:“大都督…他…他长叹一声后,还是接下了军令,然后对我们几个说道,‘权大将军持节督军,令出如山…或许…或许他真有我等不知的密报,况且,此次本都督亲率凉州卫两万精锐,即便真遇上了埋伏,只要不是四面被围,也尚有一战之力…不能眼睁睁看着突骑施就此遁走,遗祸边关…’”
这时,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李宪忍不住低声道:“楚伯父…当真是一员悍将,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他心中暗叹,楚雄此举,既有军人服从调令的天职,恐怕也有一丝不愿错失战机的侥幸,以及对自身麾下将士战斗力的自信。
但…也恰恰是这份对自己,对麾下兵士的自信,却将他最终推向了深渊。
“殿下所言甚是…”沈括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哽咽,“都督自知此行可能会遇到麻烦,但也没有多说半句,军令如山,当即传令点将发兵,亲率两万大军,星夜兼程,追击突骑施。而我们这几个人还想再说什么,但也知道大都督为人向来令行禁止,所以,即便前方是鬼门关,我等几人也要随着都督走上一遭。”
他的叙述开始加快,语调也变得急促起来,仿佛重新置身于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戈壁滩。
“大军疾行了一夜又半日,在抵达碎叶城外约八十里的一处谷地时,大都督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按照情报和事先的推算,早该追上突骑施的残部了,可前方…除了茫茫戈壁和起伏的沙丘,什么都没有,虽然时到正午,但却静得可怕…”
楚潇潇倒吸一口凉气,她能想象到那一刻父亲心中的警惕早已超越平时。
那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往往预示着面临了最致命的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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