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年轻气盛,并不知道他是寒门出身不通政理,当众给了他难堪。正要走时,又忽然被他扯住。
商恪道:本以为他恼羞成怒,要同我动手谁知他死扯着我,不准我走,当众同我行了问道礼。
商恪那年不过才及冠,出身世家、自幼有名师教导护持,走了官荐荫补入朝,未经科举,对这些寒门子弟的礼数很是生疏。
政事堂门前,偏偏被年纪相仿的布衣探花不依不饶扯着,一揖及地。
他行了礼,又对我说谨守教诲,铭感不忘。
商恪失笑:我鬼使神差,也还了一礼,送他走了。
那之后,我在政事堂循规蹈矩,他受圣恩,代行开封府事。
商恪握住卫准睡得昏松的手臂,塞回薄衾里,掩了掩:政事堂接到开封府公文时,我偶尔会想起此事只是他执掌开封,大抵早已忘了有我这一号人了。
云琅抿着热茶,没绷住,咳了咳。
商恪微怔:云大人?
无事。
云琅扯着哭傻了的开封尹往大相国寺井外拽了半夜,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一句早已忘了是从何说起,想想终归是人家私事,体贴地不多嘴:只是想起往事有些唏嘘。
往事已矣,确不该提。
商恪自觉说多了话,替榻上昏睡的开封尹灭了烛火,引云琅走到桌前:云大人急传信,约我见面,可是为了襄王下落?
原本是。
云琅点了点头,坐在桌边:可惜你也不知道。
商恪神色微动,抬头看他。
你若知道,定然是在襄王身旁护持,能抽空来一趟已经不易,没时间与闲心替卫大人盖被子。
云琅沉吟:襄王老奸巨猾、狡兔三窟,不会束手待毙你是一路疑兵?
是。
商恪压下眼底微愕,点了点头:我留在汴梁,替他牵制宫中杀机。
云琅帮忙拽卫准时,就已察觉到了商恪身上带伤,心里有数:我听人背过一遍,说襄王有九星八门黄道使,在各地潜藏蛰伏,替他做事这些人的下落,我要尽可能详尽地知道。
商恪猜到他要问这个,取出份已写好的薄绢,递过去:我所知不全,但天心传令,今年中元节前,黄道使要齐聚朔州城。到时――
云琅一口茶险险呛在喉咙里,咳了半天。
商恪停下话头:怎么了?
无事。
云琅咳得肺疼,按了两下,平了平气息:我知道了。
临出门前,老主簿给小侯爷袖子里揣银子,还一路唠唠叨叨,说王爷如今竟也学得指鹿为马、信口雌黄。为了同小侯爷一起去打仗,连襄王在朔州这种荒唐话也敢说。
如今看来,哪是指鹿为马信口雌黄。
小王爷分明是终于得道,口含天宪,在梦中窥了天机了。
云琅将薄绢细细看过几遍,在心中记牢,挨着烛火引燃了一角:中元节前,商兄一直留在汴梁,可是还有事要做?
商恪看着他动作,苦笑了下,垂眼道:是。
集贤阁被毁,杨阁老匿迹,前几日宫中消息,三司使也换了人。
云琅道:襄王在朝中势力,三品以上的,如今已被剪除大半。商兄留在汴梁,大抵是要启用当年试霜阁埋下的那些暗棋,重织成网。
商恪静听着,轻轻攥拳:当年补之先生曾说,少侯爷心有天地,当为我辈魁首,原来果非虚言。
蔡太傅说这话,是拿来气你家老师的。
云琅听着都觉害臊,想不出老太傅怎么说得出口,耳根不由一热:我担待不起,往后万万不必说了。
少侯爷这话我也担待不起。
商恪道:我如今满手鲜血,一身罪孽,不敢再续师徒情分。
云琅若有所思,敛下眼底微芒,倒了杯茶:你当初为何投了襄王?
当初我在流放途中,遭人灭口,得琰王搭救险死还生。
商恪低声:我忽然想通,这张暗网织得太深,这么查下去,永远查不净。
我反复思量,终归入了杨显佑的集贤阁,以心灰意冷、对朝局无望为由,交了投名状暗投襄王。
商恪自嘲一般,扯扯嘴角:到如今已然走得太深,再不能回头。
云琅问:你的投名状是什么?
商恪顿了顿,肩背不自觉轻颤了下,没说话。
当初他们将我扔在水牢里泡了三天,又在宪章狱里锁了五日。
云琅慢慢道:水牢里灌的是冰盐水,没到胸口,我若站不住,自然跌进水中溺亡。宪章狱内空无一人,狭窄逼仄,日夜死寂襄王驯服手下,用得都是这些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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