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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第1页）

他命令那个缺了两个指头的战士，把步枪交给架线兵。架线兵宁肯要一颗手榴弹，他同意了。

太阳越升越高。倪家营子四周全都是此起彼伏的枪声。

潘义山的判断和决定是正确的：敌人集中之后，除留下部分打扫战场外，主要力量是搜捕四散的突围者，敌方主力跟随我方主力向三道流沟方向去了，追捕四散在旷野里的突围者们的任务，就落在这些民团身上。他们骑兵不多，这是少数星散突围者尚可以&ldo;漏网&rdo;的唯一的机缘。

潘义山拿出了笔记本来。

&ldo;我们九个人，属于原来五连的只有三人，其他都是不太熟悉的。现在，我有个提议，每人把自己的姓名、职务、家庭地址讲出来，我写在一张纸上，抄成九份，每人身上带着一份‐‐当然，还可以说说自己的愿望，只要有一个人活出去，就能把我们九人的情况带出去，交给组织，将来我们每个人的愿望就都有实现的可能……&rdo;

&ldo;若是落到敌人手里呢？&rdo;

&ldo;我们已经没有秘密可言了。&rdo;

&ldo;我赞成！&rdo;

&ldo;指导员，你先说，我们学你的样！&rdo;

这几乎比任何故事都具有诱惑力，&ldo;愿望&rdo;，这是每个人心头的秘密。在面对死亡的时刻，每个人的愿望不会是一样的吧？

&ldo;那好，我先说……&rdo;指导员稍稍沉思了一下，&ldo;我是湖北省黄安县武成乡潘家店人，一九一三年生，一九三○年参加红军，一九三一年参加中国共产党，历任班长、副排长、排长、副连长，现任八十八师二六三团二营五连指导员。

&ldo;我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三间茅屋。我的妹妹在我十岁那一年卖给了一家财主当丫头，革命时，地主带着她逃到武汉去了。我曾想在革命成功之日，能把妹妹找回来，能把那三间东倒西歪的茅屋翻盖成新屋……大别山的人民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两年后就离开家乡到了川陕边区，那里比大别山还苦。长征，跑遍了半个中国，没有一处不穷苦……现在又到河西来。

&ldo;我不知道革命什么时候成功，也不知道穷苦人什么时候过上好日子，我们村里出来了三十多个青年人，据我知道的，已经牺牲了二十三个。要说我有什么愿望，当然是革命成功，人民过好日子；再就是找到我那妹妹，父母能有个安乐的晚年；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在我们山区早就该结婚抱娃子了，我有个未婚妻，是和我们家一样穷的人家，她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ldo;现在，我的最后的愿望，就是能把你们带出去！&rdo;潘义山叙述得很平淡，但他看了战友们一眼，眼圈突然红了，&ldo;可是……&rdo;他没法再说下去，就不合文法地打住了，哽咽似地说，&ldo;下一个，谁说！&rdo;

大家隐隐意识到，这种留言式的谈话，事实上就是最后遗嘱。

&ldo;我叫张荣新，&rdo;那个断掉两个手指的战士说，&ldo;四川达县人，今年十九岁，战士。&rdo;

&ldo;家庭住址？&rdo;潘义山停住记录，打断他说，&ldo;说不定有人会到你家看看你的父母双亲的！&rdo;

&ldo;我没有家，也没有父母……&rdo;

&ldo;怎么会呢？&rdo;

大家等待他说下去。

张荣新的脸憋得血红。他的身世是很复杂的，但他不能说。他的父亲是个猎户，刚娶了一个在山区里称得上标致的妻子，在他进山时，被当地的恶少奸污了，后来生下了张荣新。

那位猎户后来发现妻子不贞，孩子也不是他的，便假作进山狩猎，暗藏在房后的树丛中，等到那个恶少又去跟他妻子同床时，他用猎刀杀死了他们两人，把张荣新丢在地上踢了一脚，进了山就没有回来。

张荣新是被邻居养大的，乳名叫丢儿，参加红军后才有了现在的名字。

&ldo;反正我不知道，&rdo;张荣新气鼓鼓地说，&ldo;我是个孤儿！&rdo;

&ldo;为什么姓张呢？&rdo;

&ldo;那是养父家的姓。&rdo;

&ldo;那么写你养父的家吧。&rdo;

&ldo;不。&rdo;张荣新摇摇头。他不愿意有朝一日把他的身世再翻出来，他本想说他们也不在了，似乎在诅咒养育他的恩人，便改口说，&ldo;在我参加红军那一年，他们到外乡讨米去了。&rdo;

&ldo;你的愿望呢？&rdo;

有人猜他要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张荣新却回答说：

&ldo;我脾气坏，不能团结人，也没有入党，我没有什么愿望。&rdo;

&ldo;你打仗很勇敢，&rdo;潘义山鼓励说，&ldo;总有什么要求吧？&rdo;

&ldo;……&rdo;张荣新摇摇头，然后看着炕上的两具尸首。这是一排长和副连长，他忽然提出了一个使所有人都震骇的愿望：

&ldo;我的愿望是跟他们一起死在倪家营子！&rdo;

这个平时对人对事都显得冷漠的人，说出这个愿望后，泪如涌泉，这是一种伟大的哀伤。

是的，在倪家营子这三十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牺牲了多少西路军的指战员？

潘义山不可能得出准确的数字，他只能有个大略的估算，经过古浪、高台、临泽等地的酷烈战斗之后，两万一千八百人的西路军大约减员八千人；第二次重返倪家营子时大约还有一万三千多人。这次突围出去多少呢？潘义山不清楚，五连的惨重伤亡当然不能作为全军伤亡的依据，但可以作为参照，如果突出去五千人的话，第二次返回倪家营子的七个昼夜的血战，就伤亡八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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