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
从没拧紧的笼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
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ldo;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
你们……&rdo;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
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
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
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ldo;立伟你怎么了?你病了?……&rdo;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ldo;我没病……&rdo;
&ldo;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rdo;
&ldo;我……觉得夜里有点冷……&rdo;
&ldo;冷?……&rdo;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
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
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
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
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多
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
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
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
互相配合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赤裸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
他们都不由得慢慢曲下双膝,虔诚地在母亲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乳房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
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他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乳头,从
母亲的乳房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
&ldo;妈妈!&rdo;
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
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
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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