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宴就设在太白楼。坐定后,张之洞望着袁昶说:&ldo;没有想到,我们师生今天在这里聚会。十多年了,当年的小青年如今成了皖南之主,我们都来拜你的码头啦!&rdo;满桌人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
袁昶忙说:&ldo;香帅客气了,学生才是你的治下。&rdo;
张之洞笑着说:&ldo;从光绪二十年十月到昨天为止,你是我的治下不错,但从今天起就不是了。我是过路的客人,你是这里的山大王。&rdo;
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ldo;香帅取笑了!&rdo;袁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梁鼎芬说:&ldo;有一点那是永远不会变的,无论什么时候,袁观察都是香帅的门生。&rdo;
。正是,正是.&rdo;袁昶忙点头。
&ldo;节庵说的也不错。&rdo;张之洞捋了捋胸前的长须,摆出一副座师的架子来。&ldo;上下级之间的关系可以改变,师生之间的关系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古人说天地君亲师,这五者必须终生敬奉,是因为这五者是终生不会改变的。&rdo;
辜鸿铭心里想:天地亲师这四者不可改变,是自然的,&ldo;君&rdo;却不一定不变。大行皇帝归天,嗣君继位,这&ldo;君&rdo;就变了;改朝换代,另一姓坐了江山,这&ldo;君&rdo;更大大地变了。但这些话他不便说。当大家都异口同声恭维总督说得有理的时候,他闭口不做声。
张之洞继续说:&ldo;同治六年,主考浙江是我人翰苑后的第一次放差,大家羡慕我放了一个好差使。浙江人文荟萃,英才辈出,这次下去一定会收一批好门生。我也庆幸自己运气好,头次出差就去的人间天堂。&rdo;
袁昶的一生发迹就始于同治六年的乡试,自然对此感情浓郁记忆犹新,插话道:&ldo;当时我们听说朝廷典的星使是神童出身的年轻探花,都欢喜雀跃。到了主考坐亮轿巡视贡院的时候,大家早早地等着,引领企盼,都想一睹丰采。见香帅坐在亮轿里,年轻英俊,一表非俗,都惊叹不已。&rdo;
&ldo;年轻是实话,英俊就高攀不上了。我只希望别人不要骂我马脸猴腮、面目可憎就行了。&rdo;
说罢抚须大笑,众人也都乐得哈哈笑起来。在座的诸位,其实都听到别人背地里这样描绘过张之洞的。
张之洞以长者的姿态慈祥地望着袁昶说:&ldo;你也有四十好几了吧,有点发福了。&rdo;
&ldo;明年整五十,快要向老境迈步了。&rdo;
&ldo;不要这样说,你比叔峤、节庵、汤生他们也大不了多少。正是干大事业的黄金年代。读书时的雄心壮志是真情还是空话,就在这十来年里检验了。要说当年浙省乡试的人才,你袁爽秋也算是有出息的一个了。另外还有陶模、孙贻让等人,你和他们还有联系吗?&rdo;
袁昶说:&ldo;陶模是封疆大吏,官高事忙,我们很少通信。孙贻让在刑部做主事,我们时常走动。他写了不少的书,近日还有信来,说他在做一桩大事,撰写《墨子间诂》。&rdo;
张之洞说:&ldo;孙贻让不应在刑部,他应在翰苑、詹事府或国子监合适,他是个读书做学问的人。那年你们几个为我送行,我对陶模说:你是个发达的相,官可做到一品。对孙贻让说:你是个清雅的相,著作可等身。这话你还记得吗?&rdo;
&ldo;记得,记得。&rdo;
真个是良师高足喜重逢,有多少叙不完的旧,有多少道不完的情!尽管佳肴满桌、美酒频斟,但主人和主客的心思都在说话上,列位陪客也极为乐意倾听这些发自内心的叙谈。仕途多倾轧,商海多风险,人幕多委屈,谋生多辛酸;人情薄如纸,相交互防范,祸福非所料,处世事事难。人生在世,惟有年少读书时节,才是最无忧虑、最无机心、最无功利的岁月,可以设想自己今后贵比管乐、富攀陶朱、学侪周程、文为韩欧,反正那都是遥远的将来事,用不着立时兑现。谁知一踏入江湖,便有无穷的艰难和烦恼在预先等待着,将你毫不留情地打人各色各样的漩涡中,身不由己,欲罢不能。
今日,太白楼里的客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经历,谁没有过这种无奈的感叹?且让这对师生的甜美回忆,带着大家一道进入那纯真快乐的学子生涯吧!长江水也似乎变得无语东流,采石矶上成群鸦雀不再聒噪,天地万物都在分享这人世间充满情谊、淡化功利的美好时刻。
袁昶笑着说:&ldo;我在京师听老一辈翰詹说,当年清流名士集会结社,不仅针砭时弊,纠劾贪墨,也时常谈诗论文,射覆打诗钟。一个个才思敏捷,妙语天成,其风雅神韵,令后辈文人心向往之而不能及。他们都说老师您是此中高手!&rdo;
袁昶这几句话,勾起张之洞心中一段美好的回忆。那是光绪二年至七年在京师做词臣言官的时候,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固然豪气四溢,天下瞩目,同好风和日丽,荷酒担食,在陶然亭、崇效寺、花之寺、龙树寺等幽静清朗之处游览闲谈,更使人心旷神怡,物我两忘,而此时射覆打诗钟,必定是最乐意为之的游戏。的确如袁昶所说,张之洞是此中高手。
张之洞正在抚须怀念之际,辜鸿铭早已忍不住了:&ldo;我读李义山的诗:&lso;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神往古时这种有趣的游戏,可惜回国十多年了,还从来没有真的见人射覆过。香帅,你说点给我听听。&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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