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震荡得半晌不知反应,直到扶那老巫婆——哦不,老外婆的少年将我一拍,我才镇定下来,这才注意到老外婆身边还陪着个头发染成红色的时髦少年。这才是真实世界里的可爱太保!
我惊魂卜定,展开笑容:“请问找哪位?”
少年解释:“这是我太婆,以前在你祖父家里做过事,说是看过你们一家三代人出生的。老人家念旧,非要来看看第三代陈家大小姐。”
黛儿这时已经闻声走出来,笑着说:“认错人了,我才是陈家大小姐,这位是我的客人唐大小姐。”
老外婆推着曾孙:“叫姑姑。”
黛儿立刻拒绝:“叫姐姐,叫姐姐可以了。”
老外婆摇头:“辈份不对。”
黛儿坚持:“没事儿,你们算你们的,我们算我们的。”
我失笑,黛儿是生怕被叫得老了。才不过二十几岁,已经这样怕老,以后十几二十年更不知怕成什么样子。
不过黛儿自有答案,早已立下宏伟志愿说:“我才不要活那么久。孔子云:老而不死谓之贼。我一定要做一个年轻的艳鬼,让生命结束在最美丽的一刻。”
那少年极为乖巧,立刻说:“其实叫姐姐也勉强,看你样子,比我还小呢。不如我们彼此唤名字可好?”
我更加好笑,这小马屁精看人眼色的功夫竟还在我之上,以后有机会不妨切磋一下。
黛儿嘻笑:“好个弟弟,来,我教你打电游可好?”
少年立刻雀跃:“你教我?说不定我可以做你师父。”
我知道黛儿是不耐烦招呼老人,只得反客为主,沏茶让座,然后坐下来陪老人家闲话当年。
老人家口齿听力俱已不济,可是记忆力偏偏好得惊人,连当年陈家大堂里的家具摆设也还一一记得清楚。
我突然脑中一亮,想起一个极重要的问题,忙问:“外婆可知道黛儿祖父与两位祖母的故事?”
老外婆一愣,眯细了眼睛打量我。
我忽然浑身燥热,呼吸急促,喉间干渴,生怕她会告诉我:“那个么,我不清楚。”但她终于开口说:“是,我知道,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我差点欢呼起来,大叫黛儿:“快来!外婆说知道陈大小姐的事呢!”
“真的?”黛儿一跃而起,“您快说。哦不,您慢慢说,外婆,您要不要喝水?”
我斜睨她一眼,有这时候忙的,刚才干嘛又躲到里屋去?
老外婆眯起眼睛,又细细打量起黛儿来,半晌,喃喃说:“像,真像!”
我知道她是说黛儿像陈大小姐,可是不敢打断。黛儿却已等不及,急着问:“我爷爷到底是怎么同我大奶奶分手的?又怎么同我小奶奶结婚的?您到底知道多少?”
“知道,我全知道。”老外婆张开没牙的嘴,一字一句如同声讨:“你爷爷不是好人,他诱骗大小姐使她怀孕,出了事便抛弃她独自跑掉。大小姐偷偷找人打胎,结果死在乡下,一尸两命!”
我只觉脑子里“嗡”地一声,人被抽空一般,原来我心目中那梁祝般凄美的爱情经典竟是这样的血腥而残忍!诱骗、怀孕、抛弃、打胎、一尸两命!
难道不是一见钟情,不是心心相印,不是相思成疾,不是生死不渝吗?
朦胧中听到老外婆继续说:“大小姐死后,老爷觉得丢人,只对外说是女儿暴病。你爷爷看到报纸,便跑回来奔丧,演了一场哭灵的好戏。”
我听出破绽,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反问:“既然黛儿祖父已经抛弃陈大小姐跑开,为什么后来又会回来哭灵?”
“那是为了谋财!”老外婆有些激动,声调却依然沉静——看破了生死真伪的老人,八十年的经历抵得过万卷书的智慧——“他浪荡成性,勾引大小姐原没什么诚意,只把她当成寻常的农家女孩儿,玩完了就扔。直到出了事,从报纸上看到照片,他才知道原来大小姐的出身那样了得,后悔自己错过了金矿,便又跑回来哭灵,假扮痴情,故意撞破了头好赖在陈家养伤。”
我越听越怕,只觉得浑身发冷。我宁愿这一切不是真的,我宁愿这个巫婆般的老人没有来过,我宁愿自己没问过这个问题,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把这不速之客的老外婆推出门去,以免听到更可怕的真实。
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我听到黛儿的声音在问:“那为什么太爷肯把小奶奶再嫁给他,小奶奶又自愿答应这门亲事呢?”
老太婆冷笑一声,慢条斯理而又斩钉截铁地说:“他住进陈家的目的根本就是为了二小姐。二小姐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和大小姐完全两个性子,一心要和男人争高低的。她最不服气的就是老爷把大部分家产都记在儿子名下,一心要找个人和她打伙儿抢她哥哥的家产。她其实早就看穿了你爷爷的心思,却满佩服他的心机手段,他们两口儿狼狈为奸,二小姐寻死觅活地要替她姐姐出嫁,招赘入婿,你爷爷又拿大小姐失贞的事要挟老爷,说要是不答应就把这件事扬得天下皆知,老爷爱面子,没办法只好答应了这门亲事,但说是招赘,可是没不久就给了他们少少一份家产让他们自立门户去了。”
屋外天光渐渐暗下来,无休止的雨声却依然清晰地淅沥于窗上。屋里没有开灯,老外婆念咒般的叙述徊响于屋中,仿佛一只只振翅扑飞的蛾子,扑得人心头阵阵悚然。
老人说了这么久的话,却丝毫不知疲惫,讲起别人的往事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她越说越精神。可怜我却愈来愈萎缩,恨不能堵上耳朵,却又忍不住听她说下去。
“你爷爷为了入招赘改姓陈,却没得着多少家产。他把气撒在二小姐手上,骂她没手段,不能让他大富大贵,竟然以怀念大小姐为名,故意让二小姐做续弦来羞辱她,让家里上上下下的人只能喊二小姐作‘小夫人’。老爷死后,二小姐找到关系迁往香港,临走骗哥哥说先帮他带钱财过去,然后再把哥哥弄过去,谁知一走就没了动静。要知道,那时候去香港的船票很难搞的,连少爷也留下来了。”
黛儿插嘴:“少爷?”
“就是你爸了。”
黛儿苦笑,仿佛听到有人叫自己老爸做少爷颇不习惯。“可是爷爷与小奶奶还是一起过了五十年,前不久还庆祝金婚呢,他们,总归是有一点真感情的吧?”
“真感情?”那老人不屑地一笑,“你爷爷那种人会有什么真情?就是二小姐也是一个无情的人哪。他们合伙儿骗了大爷,也就是你舅公的钱,发了家。可是一点儿不念旧情,‘文革’那会儿,大爷一家人穷得只差没去要饭,好容易托了关系送信到香港求二小姐接济点儿,二小姐可是理也不理,还推脱是你爷爷不许。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得跟明镜儿似的,那时候虽然主事的都是男人,但是二小姐可是个有心机的,不论做什么事,都坚持要两个人签字儿,在内地是这样,想来到香港后也是这般吧。他们两口子一辈子互相提防厌恨,却始终没有分手,也就是这个道理了……”
我整个的心神被她的叙述吸过去,吸过去,吸进不知底的过去。而这时身后有奇异的声音响起,铿锵刺耳,强行将我从罪孽的轮回中挣脱出来。我好久才弄明白,是那个时髦少年,正坐在电脑前自个儿打电游呢。
我定一定神,抓住一个疑点不甘地问:“可是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主人家的事,你怎么会了解得这样细?”
老人桀桀地笑了,笑声里充满怨毒:“是他自己酒后在枕边亲口告诉我的——我,也是被他祸害过的人哪!”
“蓬!”心中那座瑰丽而虚幻的蜃楼炸裂了,天坍地陷,废墟中无数的尘烟飞起,在光柱里妖娆地舞,绝望地挣扎。
灰飞烟灭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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