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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第1页）

段石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上那根长长的管灯，也许是使用时间过长的缘故，通体已经发黑，像一段在火中燃烧的大腿骨……滋滋滋，滋滋滋，明明是电感镇流器里硅的共振，听起来倒仿佛是大腿骨上没有剔干净的脂肪在燃烧。

这么看起来，太平间的天花板原来比地面的颜色要深一些，比那排冰柜的颜色也要深一些，白的地方发灰，灰的地方发黑，黑的地方发墨绿，一起影影绰绰地悬浮着，想不出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那些来不及飘出去的魂灵依附在上面？就像被油烟熏了多年的厨房吊顶。

&ldo;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rdo;他对着那些若有若无的悬浮物说了一句，慢慢地收拢了下巴，对黄静风说：&ldo;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叫段石碑‐‐&rdo;

黄静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毫不介意他把自己的名字再重复一遍这么无聊的事。

接下来，段石碑说出了自我介绍的后半段话：&ldo;我是一位断死师。&rdo;

&ldo;断死师？&rdo;黄静风咀嚼了一下这三个字，然后困惑不解地问：&ldo;是什么啊？&rdo;

&ldo;人类有史以来最古老最隐秘的职业之一。&rdo;段石碑的口吻像是在介绍殷墟，&ldo;大凡古老而隐秘的职业，总要认个古老而隐秘的大人物当祖宗，我们这一行也不例外，我们的祖宗是黄帝‐‐就是写《黄帝内经》的那个黄帝……&rdo;

&ldo;不带这样的。&rdo;黄静风皱着眉头说，&ldo;所有中国人的祖宗都是黄帝，不能把这个祖宗霸占成你们一家的。再说了，我姓黄，认祖归宗的时候保不齐比你们还要近一些。&rdo;

段石碑有点不好意思：&ldo;我还没说完呢，我们的祖宗是两个人，一个是黄帝，一个是岐伯，因为他们两位在《黄帝内经》中的一问一答，奠定了断死师这个职业的全部基础。&rdo;

&ldo;看来你们和中医也要抢祖宗。&rdo;黄静风说。

&ldo;准确地说是拥有同一个祖宗，但干的是不一样的事儿，中医负责治病，而我们只管断死。&rdo;段石碑干笑了两声：&ldo;你看过《黄帝内经》么？&rdo;

黄静风摇摇头：&ldo;比我老的书，我都看不懂。要是有人写个《黄帝时的那些事儿》，没准儿我倒买一本。&rdo;

段石碑耸耸肩膀：&ldo;那我就大致和你说说吧。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黄帝内经》是一本讲中医养生的书，其实，书中相当多的内容讲的是&lso;断死&rso;。&rdo;

&ldo;比如，在《素问？玉机真藏论》中有这么一段话。&rdo;段石碑凝神片刻，源源不断地背诵道：&ldo;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其气动形，期六月死，真藏脉见，乃子之期日。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内痛引肩项，期一月死，真藏见，乃子之期日，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内痛引肩项，身热脱肉破肚，真藏见，十日之内死。大骨枯槁，大肉陷下，胸中气满，腹内痛，心中不便，肩项身热，破肠脱肉，目眶陷，真藏见，目不见人，立死。&rdo;

阴冷的太平间里，看着段石碑的络腮胡子蠕动着，抑扬顿挫地背诵一句话一个&ldo;死&rdo;字的古文，不禁令人置身古墓一般毛骨悚然。黄静风愣了很久，才嚅嗫道：&ldo;您背得很好，但是我听不懂，您能不能给翻译一下？&rdo;

段石碑点点头道：&ldo;可以。但是全文翻译太长了，我大致给你讲讲吧，这段话的意思是：一个人突然消瘦，形容枯槁，喘不上气，呼吸时身体颤抖，六个月内必死；如果这样的身形，胸中的疼痛牵引到了肩颈，一个月内必死，如果这样的身形，不仅胸中的疼痛牵引到了肩颈，还全身发热，皱部和膝盖的肉有所脱落，十天之内必死！如果有上述的一切表象，且眼眶下陷，腹中疼痛，眼睛失去神采，那么死亡就是转瞬之间的事情了。&rdo;

黄静风听得目瞪口呆。

&ldo;神奇吧，这样神奇的文字还有得是。&rdo;段石碑不无得意地说，&ldo;再给你背几段，出自《灵枢经？经脉》篇，这一篇讲的是十二经脉和十五络脉的同行部位及病变，所以很多涉及断死的内容。比如&lso;面黑如漆柴者，血先死，壬笃癸死&rso;、&lso;脉不荣则肌肉软，肌肉软则舌萎、人中满，人中满则唇反，唇反者肉先死，甲笃乙死&rso;、&lso;筋急则引舌于卵，故唇青、舌卷、卵缩，则筋先死，庚笃辛死&rso;、&lso;五阴气俱绝，则目系转，转则目运，目运者，志先死，则远一日半死矣&rso;！&rdo;

又是一连串的&ldo;死&rdo;，当然黄静风也依旧听不懂。段石碑看着他懵懵懂懂的模样，笑道：&ldo;这段话的大致意思，是说了几种死亡的征兆和时间，比如面色黑得像烧焦的柴禾，是血脉枯竭的征兆，壬日病重癸日即死；口唇翻卷是肌肉死亡的征兆，甲日病重乙日即死；口唇发青、舌头上卷、阴囊收缩是筋绝的征兆，庚日病重辛日即死；五脏阴精的气断绝了，眼睛就会眩晕，什么都看不清楚，这时最迟一天半以后，人就会死。所以，明代御医王九达在点评《素问？决生死论》这一篇时，用一句话点明了断死师这一职业的功能和性质‐‐&lso;决生死，辨别孰为死，孰为不死也&rso;。&rdo;

&ldo;孰为死，孰为不死……&rdo;黄静风呆呆地重复了一遍。

段石碑说：&ldo;那么，怎样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断死师呢？《黄帝内经》中也提到了，《素问？脉要精微论》中说&lso;切脉动静，而视精明，察五色，观五藏有余不足，六府强弱，形之盛衰，以此参伍，决死生之分&rso;。说的是诊脉时观察病人眼睛的神气，观察五色的表现，发现病人五脏的有余和不足，六腑的强弱，形体的盛衰，就能决断生死。&rdo;

黄静风皱了皱眉头：&ldo;可是这些，不就是中医的&lso;望闻问切&rso;吗？&rdo;

&ldo;怎么说呢，中医是一种医术，更是一种文化、一种哲学，无所不包，博大精深，因此，学好了中医，不仅仅能治病养生，还能治国利民，性价比是非常高的。&rdo;段石碑认真地解释道，&ldo;所以，历史上的许多名医，既是治病救人的圣手，也是治国兴邦的官员，同时还兼任着断死师‐‐只是对最后一个职业身份，他们不大愿意张扬就是了。而他们在不同的工作岗位上处理不同的事务时，往往会运用到相同的职业技能，比如&lso;望闻问切&rso;。好比你会用电脑，并不一定就是搞it的，还可以做文秘、做媒体、做教师，甚至当自由撰稿人。&rdo;

黄静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ldo;照你说的，断死师这个职业还真的是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但是为什么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啊？&rdo;

段石碑叹了口气：&ldo;汉朝以前，一个医生往往兼任着祝由和断死师，诊所门口挂个牌子，从右到左会依次写上&lso;疗疾病、祝由科、断生死&rso;。都怪董仲舒那老小子弄个什么《举贤良对策》呈给汉武帝，把《论语》变成了指定教材。孔夫子不是说&lso;未知生焉知死&rso;吗？这话的意思是说：活人的事儿还没整明白鼓捣什么死人啊！从此，断死师就成了个只能干不能说的职业，清末民初，西方科技进入中国之后，更是被当成封建迷信，日益衰落，到了现在，跟制墨匠、赶尸术士、皮影艺人一样，都接近失传啦……&rdo;

黄静风将信将疑道：&ldo;难不成扁鹊、张仲景、华佗、李时珍他们都做过断死师？&rdo;

&ldo;岂止他们四位。&rdo;段石碑斩钉截铁地说，&ldo;王充、袁天罡、李淳风、李虚中、刘伯温，叶天士、薛生白，这些人也都是赫赫有名的断死师啊！&rdo;

这么多名字，黄静风只听过一个刘伯温：&ldo;好吧，既然是这样，那你给我讲讲他们做断死师的事迹好不好？&rdo;

&ldo;我来这里，不是给你讲故事的。想听故事，将来再说。&rdo;段石碑说，&ldo;现在我倒要考考你，你听我给你讲了这么多，能不能下个定义‐‐什么是断死师？&rdo;

午夜、太平间、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突然冒出个人来和自己聊些玄之又玄的话，打发这周遭都是死尸的漫漫长夜，本是一件颇为有趣的事，谁知还有个课后作业埋伏在后面，黄静风有点郁闷，仔细想了想说：&ldo;就是一种职业，通过……通过望闻问切的方法，判断一个人什么时候死……&rdo;

&ldo;望闻问切，那是中医诊断的方法。&rdo;段石碑有点不耐烦，&ldo;现代意义上的断死师，在断死时采用的方法要比望闻问切更加丰富，这个我将来会慢慢地教给你，而且，一位优秀的断死师，绝不仅仅是判断出一个人的死亡时间那么简单，还要精确地预测出这个人死亡的地点和死亡的方式，这些将来我也会慢慢地教给你……&rdo;

&ldo;教给我？&rdo;黄静风一时间有点瞠目结舌。

段石碑点点头：&ldo;对啊，刚才我不是和你讲了，我要给你介绍一份新工作‐‐就是把你培养成一位断死师啊。&rdo;

黄静风呆若木鸡，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ldo;我……我行吗？&rdo;

段石碑一笑：&ldo;从事任何一个职业，你觉得成功者最需要的是什么？&rdo;

黄静风说：&ldo;有一本书叫《成功来自细节》，大概成功就是把每个细节做好吧……&rdo;

&ldo;不，至少不完全是这样！&rdo;段石碑像轰苍蝇似的挥了一下手，&ldo;我来告诉你，做任何职业，成功者最重要的是‐‐天赋！&rdo;

&ldo;天赋？&rdo;

&ldo;对，天赋。&rdo;段石碑说得有点口渴了，坐到一把椅子上，顺手拿起了不知哪位遗属祭拜死者时留下的苹果，在风衣上擦了擦，吭哧就咬了一大口，&ldo;做什么行业，你只要拥有超人一等的天赋，就一定会有超人一等的成就。好的警察，闭着眼也能从犯罪现场闻到凶手的气息；好的厨师，不用尝就知道哪道菜咸了哪道菜淡了；好的老板，往办公桌前一坐就能预料到今天生意会赚还是会赔……这些都不是后天勤奋的结果，而是一种天赋‐‐没有天赋，你就是去演av都演不出那种表情。&rdo;

&ldo;这个我十分同意！&rdo;黄静风钦佩地点了点头，&ldo;您的意思是说，我具有演av……不是，做断死师的天赋？&rdo;

&ldo;凑合吧。&rdo;段石碑已经吃完了那个苹果，把苹果核哐啷一声扔进铜盆里，又拿起一只梨啃了起来，&ldo;至少在上周五的早晨，你在刹那之间对死亡表现出的惊人的感知力和洞察力，令我大吃一惊。我觉得你有做一个优秀的断死师的天赋，就在这医院附近转悠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你，后来才想到你可能是上夜班的，才特地登门拜访，不过一进这里我就明白了你的天赋从何而来‐‐&rdo;说到这里，段石碑像舞蹈女演员一样将右手向那排冰柜温柔地一摆，&ldo;每天浸y在这充斥着死亡的空间里，时间久了，就算隔着一道车门，也能感觉到那个出租车司机行将就木吧！&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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