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主人戴钦紧锁浓眉,沉声道:“依你所说,我们定要帮他这个忙了?”姜汉点头,“与其说是帮人忙,其实也是帮自己。”“这话怎么说?”戴钦奇道。
“延绥地狭民困,粮草皆需关中支应转运,延安府一乱,后续军资接济不上,怕是几万兵马不战自乱,你我便等着被朝廷问罪吧。”姜汉喟然一叹,粗豪的面容上愁容挥之不去。
“姜兄杞人忧天了吧,”戴钦不以为意,笑着开解老友,“不说各处仓库边储积存,便是当年余肃敏开垦出的屯田秋粮也够暂解燃眉之需,何至兵变一说。”“你呀,是在绥德呆的久了,历经两朝,你觉得那些田亩还剩下多少在屯军手里?又有多少粮食会上缴军需?想想绥德卫的军屯,你心里也该有些底数。”“至于边储,”姜汉面色更加愁苦,“你当我此来为何,我收到消息,查盘延绥等处仓库的礼科给事中曾大显,目前已清查出的便有各处粮料浥烂糠秕足有三万六千余石,布匹浥烂三万匹以上,正欲具本参奏管粮佥事宋礼、先次参与盘粮的给事中丘俊等人。”“那杨总制……”戴钦担心起了老上司。
“杨总制一个‘总理无方’的过失怕是难逃了,深究下去,怕是前任巡抚的熊绣也要牵连进来。”姜汉缓缓颔,面色凝重。
“而且据探听到的消息,京中还有科道官遣出,欲要清查延绥和宁夏仓库历年草料多支、拖欠、虗出、挪移折放俸银的事……”“刘瑾如此兴师动众查盘天下,到底图个什么!”戴钦咬牙切齿,额头青色血管都已凸显而出。
“朝中的事不是你我能干涉的,这个时候还是想方设法稳固自身才是,与丁寿作对绝非明智之举。”姜汉轻拍戴钦肩头,苦口相劝。
“可是刘佥宪他死的不明不白,难道就……”“愚兄晓得,你是想为同僚鸣不平,可事到如今,这些意气之争还有何用,君子如水,随方就圆,出兵平乱卖他一个人情,既保境安民又可保全自身,便是杨总制知晓我等难处,也会体谅一二。三思吧老弟。”戴钦默默点头,“小弟也深知百姓受殃,耽搁不得,只是适才与他争持太过,如今委曲求全,是否前倨后恭,令人不齿?”死要面子活受罪,谁教你没事读那些酸书的,以为掉两句书袋便可与那些大头巾称兄道弟不成,姜汉心中恨铁不成钢,耐着性子道:“老弟,适才来看,若水那丫头似乎与丁帅关系匪浅啊……”“姜兄何意?小弟家风甚严,若水虽自幼顽劣好动,但其师崖岸卓绝,隐居世外,小女纵不敢称芳兰竟体,有林下风度,可也绝非水性杨花之流。”戴钦浓眉竖起,涉及门风,打定主意要辩个分明。
“老弟误会了,若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秉性愚兄还不清楚么,我是说借着小辈这个由头,中间有个转圜……”“老哥是说……”戴钦若有所悟,正待细问,忽听书房外面一阵嘈杂声起,伴有兵器撞击及几声闷哼。
戴钦眉峰一皱,外间是自己亲兵守卫,什么人大胆敢来擅闯,“何人在外……”‘咚’的一声响,书房门直接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人影挡在门前。
“缇帅,何故如此!”即便动了服软的心思,丁寿的无礼举动也让戴钦心中不满。
丁寿凌厉目光从二人面上扫过,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物,朗声道:“协守延绥副总兵姜汉、分守延绥东路参将戴钦,跪前听旨!”************“什么?能抽调的骑军数不足二千!”才被请入上座的丁寿又蹦了起来,洪武六年设置绥德卫初便屯兵数万以守,如今调兵平乱只派出这么点人,是打要饭的呢!
“缇帅息怒,非是我等于有意搪塞,徙镇榆林后,延绥镇额有马步骑操官军五万八千六十七员,经成化、弘治朝后在册仅余二万五千四百二十三员,数量听来不少,却是包含常操、新募、轮班种种门类,分守本镇所管三十四城堡已是捉襟见肘,这千余精骑实是急切间东路竭力筹措之数,还请丁帅明察。”尽管对被迫下跪有些恚怒,但提及军务,作为统率延绥东路骄兵悍将的戴钦,还是讲解得头头是道。
“贼势已有数万,这区区千把号人能济得什么用。”丁寿可不想做第二个陈正,上赶着给人送菜。
“末将麾下劲悍骁勇,皆惯战精锐之兵,绝非巡贼捕盗之军可比,缇帅若存疑虑,下官愿为马前先行。”戴钦起身请命。
“戴将军且安坐,丁某岂有不信之理,”丁寿也不愿把戴小妞的老爹得罪狠了,宽慰道:“只待荡平贼寇,消弭教乱,丁某定为戴将军上表请功。”老子这么个大活人你没看见么,姜汉看着丁寿温言劝解不情不愿坐下的戴钦,眼珠都有些红,生个漂亮闺女就是好啊,把人往死了得罪都不记仇,家里那几个婆娘肚皮怎么就不争气,那么多人才只给老子生出一个儿子。
“缇帅若觉人单势孤,在下倒有一策。”姜汉急于表现,萌生了一个主意。
“姜将军请讲。”丁寿喜道。
“延绥边地士敦节义,多出将才,不乏渴求报效朝廷之将门军余子弟,不妨张榜招募义勇,收为羽翼,以壮军势。”“这……好吧,不过军情紧急,待军中人马准备已毕,无论募集多少人手,也要出兵平乱。”丁寿病急乱投医,只好来者不拒。
姜、戴二人拱手领命,外出布置。
戴钦不愧军中宿将,一条条军令下,一应琐碎事宜处理周到,无论被点选军将还是留守军卒,谨遵号令,士卒咸服,无一置喙生事,转日之间,出征之事已料理完毕。
校场之上,千余虎贲齐聚,盔缨灿烂,衣甲鲜明,上千匹战马与其两倍的驮马猬集一处,人喊马嘶声直冲云霄。
骑军另一侧,同样聚集了数百人马,马上骑士装束杂乱,有的人一身精铁铠甲,大多数则只披了一件皮裘短袄,兵器马具同样捆扎各异,望之远不如边军骑兵整齐,所共通者唯有一身散的剽悍勇猛气息。
确如姜汉所说,延绥地接边荒,人皆好勇尚武,地无所产,平日以斩馘为生计,闻战则喜,告示才贴出来,便应者云集,自带粮马兵械前来报到,怕是绥德州外,尚有闻讯而来者不绝于途。
应征者中,除了想凭级立功领赏搏个功业出身的军余民壮,也不乏闲极无聊的将门子弟,这些人都披着家传铠甲,身边还有家丁护持,几个关系近的聚在一起大声说笑。
最新找回“良臣,你说延安府的乱贼真有传闻的那么大声势?”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掸了掸身上的鱼鳞叶明甲,百无聊赖地问向身边同伴。
他问话的人与他年纪相当,生得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一身青纻丝曳撒甲,坐在马上腰板挺得笔直,闻言点点头,“出兵如此之急,怕是贼势剧烈,非同小可。”“娘的,我说老头子这么热心让我凑热闹,还说什么几个流民乱贼成不了气候,是白捡的功劳,回来便可授个实职的鬼话,怕是巴不得小爷死在外面,他好把世袭的职位传给家里那个丫头生的小崽子。”青年愤愤一甩马鞭,好像自己亲爹就在眼前。
“世威,休要胡言!”同伴四下看了眼,低声道:“你若再不知收敛这张嘴,被有心人听去,只一个不孝的名头,你也一样袭不得职。”“谁在乎那个!”青年咧嘴一笑,“祖上世职本就是马上得来的,丢了凭本事再取就是,老头子岁数大了,只知抱着小娘守着祖上那些余荫过活,便以为旁人也看重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一家人算计来算计去,也无趣得很。”“倒是你良臣,早早袭了祖职不说,在郡庠书读得也好,便是弃武从文,也有一番天地,何苦要蹚这趟浑水?”“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同伴青年握紧马缰,抿着嘴唇轻声道:“熟读诸子百家,是为明了春秋大义,并非图三考出身,安家以武功传家,自然要在马上建功立业,若是失了本心,愧对先人。”“说得不错,冯祯将军卒伍起家,累功升至本卫指挥佥事,如今以署都指挥佥事分守宁夏西路,我等又如何不能……”青年正兴奋地口若悬河,忽听身边有人示警,“噤声,有人来了。”数十匹骏马向校场飞驰而来,当先一骑身披黑色大氅,身后簇拥十余锦衣骑士,延绥副总兵姜汉与东路参将戴钦分列左右,战马不敢稍稍抢前一步。
目视当先意气鹰扬的年轻人,青年砸着嘴巴,不无艳羡地轻声对同伴道:“那人便是当朝缇帅、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南山,啧啧,好大的威风啊,看着比你我还小上几岁……”同伴不答,只是凝望着众星捧月般的丁寿身影,心中默念:仕宦当作执金吾,果然不虚!
见官长亲至,千余骑士人人屏息静气,喧闹之声顿止。
毕竟军马皆是戴钦所属,丁寿驻马不前,示意他上前施令。
戴钦带马从校场骑阵前掠过,麾下军士昂挺胸,恨不得将主往自己身上多看一眼,在上官心中留个好念想。
都是自己统率多年部属,戴钦并未在骑军阵前多做耽搁,而是来到了所募义勇阵前。
“杭雄杭世威!”这几人穿的盔甲太过醒目,青年又摇头晃脑的生怕被人认不出,戴钦自然有留意到。
青年听得戴钦一口叫破自己名字,顿觉脸面有光,喜上眉梢道:“难为将主还记得小侄!”“你这厮鸟满月酒时还在本将胳膊上拉过青屎,如何忘得掉!”戴钦一点面子未留,直接翻起了旧账。
看着周边几个好友的揶揄目光,杭雄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支支吾吾道:“将……将军怕是记错了,许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鸟人干的腌臜事。”戴钦淡淡道:“儿时旧事丢些面子算什么,若是战场上不遵号令,进退无据,丢的可是自家性命。”杭雄面容一凛,马上叉手道:“谨遵将主教诲。”上前帮他整了整衣甲,戴钦拍着杭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父亲当年也是沙场中敢打敢杀的一条硬汉,却早早染上了官场暮气,断送了大好前程,你要为家中争口气呀!”杭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将主放心,杭雄断不会辱没祖先门楣。”戴钦点头,目光转向了杭雄身边,“安良臣?”“正是标下安国。”安国在马上欠身施礼。
“你不是已经袭了家中指挥佥事的职位么?”“军中尚未出缺,标下赋闲家中不过空领俸粮,岂能错过此报国之机。”“好。”戴钦嘉许颔,随即朗声道:“诸位义士,尔等皆是能骑劣马,开得硬弓的边地豪杰,今日自愿报效朝廷,可见拳拳报国热忱,某有一言说在前头,既入军伍,便要听从军令,但有违令不从者,军法从事。”“听凭将军吩咐。”招募义勇轰然应声。
戴钦拨马回到军阵前,高声道:“我等大明边军,守土安民乃是天职,今有白莲教匪祸乱百姓,染指关中,我等此去将这些乱民反贼一鼓荡平,灭此朝食,但有不遵号令,贻误军机者,定斩不饶。”一番话远远传出,震得众军士耳鼓激荡,大家都晓得将主治军严谨,立即齐声应答:“吾等谨遵将主号令!”戴钦向身后人瞥了一眼,冷然道:“此番出征由当朝缇帅丁大人领军,锦衣卫之名尔等当也知晓,若有逡巡不前、抢功冒进之人,本将破例法外施恩,交由诏狱收容,尔等可自己掂量轻重。”戴老头给我找事呢是吧,诏狱里关的都是钦命要犯,几个丘八想进去吃牢饭,怕还不够资格,见队伍中已有军将相顾失色,丁寿催马上前,略一提气,声音便远远传了出去。
“本官未曾领过兵,却与边军弟兄共历过生死,诸位有一点大可放心,有丁某在军中,赏罚最是分明不过,众位尽可放手杀敌,断不会有人贪夺他人功劳,官职犒赏兵部也只从优放,但有半句食言,诸位尽可拆了丁某这身骨头喂狗。”校场中哄然大笑,军士与义勇们顿有此言深得我心之叹,沙场喋血他们并不在乎,最担心的是什么,还不是怕被人贪墨了功劳,打生打死白辛苦了一场,宁夏的消息也传来这里不少,相比丁寿不依官场规矩连下了几人大狱的事情,底层军士只听了个热闹,并不关心许多,反而是羡慕石沟墩军和夜不收那些同袍,经过一次血战,多数人都成了小康之家,让他们眼热不已,这次大家还是跟着锦衣卫的这个官儿出去打仗,也不敢多奢望,每人挣个几亩良田总该尽够吧?
尽管戴钦对丁寿言行看不太惯,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几句话戳中了军汉心中痒处,他二人这一番恩威并用,当收事半功倍之效,当下狠狠一挥手,“起行!南下平乱!”军鼓响动,数千匹战马轰然起行,迎着呼啸寒风,蜿蜒南下。
“姜兄,这绥德军务便由老哥费心了。”戴钦向姜汉嘱托道。
“老弟尽管放心杀贼,哥哥我便坐镇此间,断不容边地有失。”姜汉宽慰完戴钦,又与丁寿寒暄几句,目送二人所带骑军远去。
“爹,你为何不让我同去军中效力?”姜奭从一旁冒了出来,愁眉苦脸满是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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