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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非人(第2页)

“那么,她真是走了。你们说她是局长的候补姨太,也许永不能证实了。”可为一面接过信来打开看。信中无非说些官话。他看完又摺起来,纳在信封里,按铃叫人送到局长室。他心里想陈情总会有信给他,便注目在他的桌上。明漆的桌面只有昨夜的宿尘,连纸条都没有。他坐在自己底位上,回想昨夜的事情,同事们以为他在为陈情辞职出神,调笑着说:“可为,别再想了。找苦恼受干甚么?方才那送信的孩子说,她已于昨天下午五点钟搭火车走了,你还想什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可为只回答:“我不想什么,只估量她到底是人还是非人。”说着,自己摸自己的嘴巴。这又引他想起在屋里那五个人待遇他的手段。他以为自己很笨,为什么当时不说是社会局人员,至少也可以免打。不,假若我说是社会局的人,他们也许会把我打死咧……无论如何,那班人都可恶。得通知公安局去逮捕,房子得封,家具得充公。他想有理,立即打开墨盒,铺上纸,预备起信稿,写到“北下洼八号”,忽而记起陈情那个空粉盒,急急过去,抽开屉子,见原物仍在。他取出来,正要望袋里藏,可巧被子清看见。

“可为,到她屉里拿什么?”

“没什么!昨天我在她座位上办公,忘掉把我一盒日快丸拿去,现在才记起。”他一面把手插在袋里,低着头,回到本位,取出小手巾来擤鼻子。

(原载1934年《文学》2卷1号)

命命鸟

敏明坐在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八大人觉经》,流水似地念着。她的席在东边的窗下,早晨的日光射在她脸上,照得她的身体全然变成黄金的颜色。她不理会日光晒着她,却不歇地抬头去瞧壁上的时计,好像等什么人来似的。

那所屋子是佛教青年会的法轮学校。地上满铺了日本花席,八九张矮小的几子横在两边的窗下。壁上挂的都是释迦牟尼的事迹,当中悬着一个徽章和一个时计。一进门就知那是佛教的经堂。

敏明那天来得早一点,所以屋里还没有人。她把各样功课念过几遍,瞧壁上的时计正指着六点一刻。她用手挡住眉头,望着窗外低声地说:“这还不来上学,莫不是还没有起床?”

敏明所等的是一位男同学加陵。他们是七八年的老同学,年纪也是一般大。他们的感情非常的好,就是新来同学也可以瞧得出来。

“铿铛……铿铛……”一辆电车循着铁轨从北而来,驶到学校门口停了一会。一个十五六岁的美男子从车上跳下来。他的头上包着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上身穿着一件雪白的短褂;下身围着一条紫色的丝裙;脚下踏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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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芒鞋,俨然是一位缅甸的世家子弟。这男子走进院里,脚下的芒鞋拖得拍答拍答地响。那声音传到屋里,好像告诉敏明说:“加陵来了!”

敏明早已瞧见他,等他走近窗下,就含笑对他说:“哼哼,加陵!请你的早安。你来得算早,现在才六点一刻咧。”加陵回答说:“你不要讥诮我,我还以为我是第一早的。”他一面说一面把芒鞋脱掉,放在门边,赤着脚走到敏明跟前坐下。

加陵说:“昨晚上父亲给我说了好些故事,到十二点才让我去睡,所以早晨起得晚一点。你约我早来,到底有什么事?”敏明说:“我要向你辞行。”加陵一听这话,眼睛立刻瞪起来,显出很惊讶的模样,说:“什么?你要往那里去?”敏明红着眼眶回答说:“我的父亲说我年纪大了,书也念够了;过几天可以跟着他专心当戏子去,不必再像从前念几天唱几天那么劳碌。我现在就要退学,后天将要跟他上普朗去。”加陵说:“你愿意跟他去吗?”敏明回答说:“我为什么不愿意?我家以演剧为职业是你所知道的。我父亲虽是一个很有名、很能赚钱的俳优,但这几年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弱起来,手足有点不灵活,所以他愿意我和他一块儿排演。我在这事上很有长处,也乐得顺从他的命令。”加陵说:“那么,我对于你的意思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敏明说:“请你不必为这事纳闷。我们的离别必不能长久的。仰光是一所大城,我父亲和我必要常在这里演戏。有时到乡村去,也不过三两个星期就回来。这次到普朗去,也是要在那里耽搁八九天。请你放心……”

加陵听得出神,不提防外边早有五六个孩子进来,有一个顽皮的孩子跑到他们的跟前说:“请‘玫瑰’和‘蜜蜂’的早安。”他又笑着对敏明说:“‘玫瑰’花里的甘露流出咧。”——他瞧见敏明脸上有一点泪痕,所以这样说。西边一个孩子接着说:“对呀!怪不得‘蜜蜂’舍不得离开她。”加陵起身要追那孩子,被敏明拦住。她说:“别和他们胡闹。我们还是说我们的罢。”加陵坐下,敏明就接着说:“我想你不久也得转入高等学校,盼望你在念书的时候要忘了我,在休息的时候要记念我。”加陵说:“我决不会把你忘了。你若是过

我和你说的话。我一想起当日你叔叔和你的白象主(缅甸王尊号)提婆底事,就不由得我不恨西洋人。我最沉痛的是他们在蛮得勒将白象主掳去;又在瑞大光塔设驻防营。瑞大光塔是我们的圣地,他们竟然叫些行凶的人在那里住,岂不是把我们的戒律打破了吗?……我盼望你不要入他们的学校,还是清清净净去当沙门。一则可以为白象主忏悔;二则可以为你的父母积福;三则为你将来往生极乐的预备。出家能得这几种好处,总比西洋底学问强得多。”加陵说:“出家修行,我也很愿意。但无论如何,现在决不能办。不如一面入学,一面跟着昙摩蜱学些经典。”婆多瓦底知道劝不过来,就说:“你既是决意要入别的学校,我也无可奈何。我很喜欢你跟昙摩蜱学习经典。你毕业后就转入仰光高等学校罢,那学校对于缅甸的风俗比较保存一点。”加陵说:“那么,我明天就去告诉昙摩蜱和法轮学校的教师。”婆多瓦底说:“也好。今天的天气很清爽,下午你又没有功课,不如在午饭后一块儿到湖里逛逛。你就叫他们开饭罢。”婆多瓦底说完,就进卧房换衣服去了。

原来加陵住的地方离绿绮湖不远。绿绮湖是仰光第一大、第一好的公园,缅甸人叫他做干多支;“绿绮”的名字是英国人替它起的。湖边满是热带植物。那些树木的颜色、形态,都是很美丽,很奇异。湖西远远望见瑞大光,那塔底金色光衬着湖边的椰树、蒲葵,直像王后站在水边,后面有几个宫女持着羽葆随着她一样。此外好的景致,随处都是。不论什么人,一到那里,心中的忧郁立刻消灭。加陵那天和父亲到那里去,能得许多愉快是不消说的

过了三个月,加陵已经入了仰光高等学校。他在学校里常常思念他最爱的朋友敏明。但敏明自从那天早晨一别,老是没有消息。有一天,加陵回家,一进门仆人就递封信给他。拆开看时,却是敏明的信。加陵才知道敏明早已回来,他等不得见父亲的面,翻身出门,直向敏明家里奔来。

敏明底家还是住在高加因路,那地方是加陵所常到的。女仆玛弥见他推门进来,忙上前迎他说:“加陵君,许久不见啊!我们姑娘前天才回来的。你来得正好,待我进去告诉她。”她说完这话就速速进里边去,大声嚷

敏明两手拿住两把孔雀翎,舞得非常的娴熟。加陵所奏的巴打拉也还跟得上,舞过一会,加陵就奏起“恩斯民”的曲调;只听敏明唱道:

孔雀!孔雀!你不必赞我生得俊美;

我也不必嫌你长得丑劣。

咱们是同一个身心,

同一副手脚。

我和你永远同在一个身里住着。

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别人把咱们的身体分做两个,

是他们把自己的指头压在眼上,

所以会生出这样的错。

你不要像他们这样的眼光。

要知道我就是你啊,你就是我。

敏明唱完,又舞了一会。加陵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技艺精到这个地步。你所唱的也是很好。且把这歌曲底故事说给我听。”敏明说:“这曲倒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平常的恋歌,你能把里头的意思听出来就够了。”加陵说:“那么,你这支曲是为我唱的。我也很愿意对你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他们二人底感情几年来就渐渐浓厚。这次见面的时候,又受了那么好的感触,所以彼此的心里都承认他们求婚的机会已经成熟。

敏明愿意再帮父亲二三年才嫁,可是她没有向加陵说明。加陵起先以为敏明是一个很信佛法的女子,怕她后来要到尼庵去实行她的独身主义,所以不敢动求婚底念头。现在瞧出她的心志不在那里,他就决意回去要求婆多瓦底的同意,把她娶过来。照缅甸的风俗,子女底婚嫁本没有要求父母同意的必要。加陵得尊重他父亲的意见,所以要履行这种手续。

他们谈了半晌工夫,敏明的父亲宋志从外面进来,抬头瞧见加陵坐在窗边,就说:“加陵君,别后平安啊!”加陵忙回答他,转过身来对敏明说:“你父亲回来了。”敏明待下去,她父亲已经登楼。他们三人坐过一会,谈了几句客套,加陵就起身告辞。敏明说:“你来的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你且等一等,我把这些舞具收拾清楚,再陪你在街上走几步。”

宋志眼瞧着他们出门,正要到自己屋里歇一歇,恰好玛弥上楼来收拾。宋志就对她说:“你把那盘槟榔送到我屋里去吧。”玛弥说:“这是他们剩下的,已经残了。我再给你拿些新鲜的来。”

玛弥把槟榔送到宋志屋里,见他躺在席上,好像想什么事情似的。宋志一见玛弥进来,就起身对她说:“我瞧他们两人实在好得太厉害。若是敏明跟了他,我必要吃亏。你有什么好方法教他们二人的爱情冷淡没有?”玛弥说:“我又不是蛊师,哪有好方法离间他们?我想主人你也不必想什么方法,敏明姑娘必不至于嫁他。因为他们一个是属蛇,一个是属鼠的(缅甸的生肖是算日的,礼拜四生的属鼠,礼拜六生的属蛇),就算我们肯将姑娘嫁给他,他的父亲也不愿意。”宋志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现在生肖相克的话,好些人都不注重了。倒不如请一位蛊师来,请他在二人身上施一点法术更为得计。”

印度支那间有一种人叫做蛊师,专用符咒替人家制造命运。有时叫没有爱情的男女,忽然发生爱情;有时将如胶似漆的夫妻化为仇敌。操这种职业的人以暹罗的僧侣最多,且最受人信仰。缅甸人操这种职业的也不少。宋志因为玛弥的话提醒他,第二天早晨他就出门找蛊师去了。

晌午的时候,宋志和蛊师沙龙回来。他让沙龙进自己的卧房。玛弥一见沙龙进来,木鸡似的站在一边。她想到昨天在无意之中说出蛊师,引起宋志今天的实行,实在对不起她的姑娘。她想到这里,就一直上楼去告诉敏明。

敏明正在屋里念书,听见这消息,急和玛弥下来。蹑步到屏后,倾耳听他们的谈话。只听沙龙说:“这事很容易办。你可以将她常用的贴身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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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一两件来,我在那上头画些符,念些咒,然后给回她用,过几天就见功效。”宋志说:“恰好这里有她一条常用的领巾,是她昨天回来的时候忘记带上去的。这东西可用吗?”沙龙说:“可以的,但是能够得着……”

敏明听到这里已忍不住,一直走进去向父亲说:“阿爸,你何必摆弄我呢?我不是你的女儿吗?我和加陵没有什么意,请你放心。”宋志蓦地里瞧见他女儿进来,简直不知道要用什么话对付她。沙龙也停了半晌才说:“姑娘,我们不是谈你的事。请你放心。”敏明斥他说:“狡猾的人,你的计我已知道了。你快去办你的事吧。”宋志说:“我的儿,你今天疯了吗你且坐下,我慢慢给你说。”

敏明那里肯依父亲的话,她一味和沙龙吵闹,弄得她父亲和沙龙很没趣。不久,沙龙垂着头走出来;宋志满面怒容蹲在床上吸烟;敏明也忿忿地上楼去了。

敏明那一晚上没有下来和父亲用饭。她想父亲终久会用蛊术离间他们,不由得心里难过。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绣枕早已被她的眼泪湿透了。

第二天早晨,她到镜台梳洗,从镜里瞧见她满面都是鲜红色,——因为绣枕褪色,印在她的脸上——不觉笑起来。她把脸上那些印迹洗掉的时候,玛弥已捧一束鲜花、一杯咖啡上来。敏明把花放在一边,一手倚着窗棂,一手拿住茶杯向窗外出神。

她定神瞧着围绕瑞大光的彩云,不理会那塔的金光向她的眼睑射来,她精神因此就十分疲乏。她心里的感想和目前的光融洽,精神上现出催眠的状态。她自己觉得在瑞大光塔顶站着,听见底下的塔铃叮叮当当地响。她又瞧见上面那些王侯所献的宝石,个个都发出很美丽的光明。她心里喜欢得很,不歇用手去摩弄,无意中把一颗大红宝石摩掉了。她忙要俯身去捡时,那宝石已经掉在地上。她定神瞧着那空儿,要求那宝石掉下的缘故,不觉有一种更美丽的宝光从那里射出来。她心里觉得很奇怪,用手扶着金壁,低下头来要瞧瞧那空儿里头的光景。不提防那壁被她一推,渐渐向后,原来是一扇宝石的门。

说,好些人物都在那里聆听法音。转过这个墙角就是正门。到的时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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