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北方的去了三成,还有六成在与大秦殊死搏杀,剩下的一成又怎么救得了青河两岸无数郡县。”柔惜雪摇头悲凉苦笑:“县城被淹没,我在树杈上坐得浑身酸疼,仓促带的一点干粮第一天就已吃完。大树虽根深蒂固,两天一夜我们实在熬不下去啦。那天半夜里又下了场暴雨发了水,狂风大雨,到了天刚黎明时娘困倦已极,一个失手,早就撑不住的小弟掉下树,一下就被大水冲得不见踪影。我吓得呆了,娘哭得肝肠寸断昏厥过去,倒头也栽下了树。他们就在我身边不远,我拼了命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只能看着他们被洪水淹没。”
吴征静静听着她的回忆。
这份情感来得太快太突然,连吴征都措手不及。
身份年龄的差距自不必说,两人之间甚至说不上有多熟络,更何况她还是位清修的女尼。
但在此时,吴征只觉是个至情而神圣的时刻。
柔惜雪的过去罕有人知,连与她十分亲近的倪妙筠都不清楚,天阴门里从来只说她是个孤儿。
然而她并不是个天生的孤儿,她也有双亲弟妹。
这份压抑在心中多年的回忆今日揭开了面纱,吴征心跳得剧烈。
如果从前有苦,你会把这些苦楚向谁人来倾诉?
石碑下男儿的的背脊挺得笔直,庄重而投入。
女尼弯着腰,娇弱而忧伤。
“我难过极啦,哭了很久很久,都不知怎生挨到了傍晚。那时风雨停了半天,洪水也略为褪去,旸县城里像一个大泥潭。我看见爹爹瞄准根浮木算计了许久,才对我们说,他想办法去找些吃的。我当时已傻了,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爹爹真的能找回吃的来。他抱住浮木的时候回头朝我看了一眼,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也再没有回来……”
“爹爹知道再等下去也是坐以……没有希望,所以想搏一搏,他很勇敢。”一段令人心碎的往事,以吴征现在的本事看来,当年柔家均身无武功,也不是大富大贵才遭致惨祸。
可是他完全能体会到他们当年的绝望与悲伤。
“他可能要嘱咐我好好活下去,也想嘱咐我照顾好弟弟妹妹。可是……我一点都做不到……”柔惜雪抹了抹眼泪,一时泣不成声难以再说下去。
“你当年还小,天灾面前,人力何其微薄,爹爹也知道你做不到,所以才没有多言,你的家人也不会怪你。”吴征尽力宽慰,却总觉言语有些苍白。
但是面对这等大祸,什么都显苍白。
“嗯。”柔惜雪收拾好了心情,继续说道:“爹爹一走就没再回来,我挨到半夜才明白过来,爹爹怕是回不来了,灾难之下,人命如蝼蚁,连洪流中的一根烂木头都不如。我好容易才冷静下来,弟弟又哭了,在树杈上睡着的小妹已经没了气息,怎么唤她都醒不来。那棵大树在水里泡了好些天,已有松动的迹象,我明白若是再这样下去,迟早还是要死。”
“一个七岁的女娃儿,已经很了不起。”
柔惜雪一把抹干了泪珠,喘了口气,似平静了许多,缓缓又道:“天明之后大水又稍退了些,我与弟弟说一同抱块木头去求生路,他天生就怕水,死活不肯下树,也实在饿得丁点气力都没了。我不愿放他一人呆在树上,但我更怕像此前看着家眷一个个地死去。只能咬牙下水抱了块木头随波飘去,看看有没一线生机。若能寻着些食水,一定拼了命也要送回来。”
“很勇敢。”吴征完全能想象一个饥寒交迫的七岁女娃儿贸然下水,会有多么大的风险。
而且,她连坐着都快没有力气,就算取到粮食又如何回得来?
除了勇敢与不甘坐以待毙的一口狠劲以外,这么做并不可取。
话又说回来,当下换了任何一人,也只有搏一搏这一个办法。
“很傻,是吗?”柔惜雪苦笑着,感激地望了吴征一眼。
男儿郑重地听着她的无奈与无知,只把手握得更紧,他掌心的温度温暖了自己冰凉的纤手与悸动的心房。
她抿了抿唇,自嘲一笑,道:“我下了水便有些后悔,衣衫泡了水之后,沉重得像铁做的一样。我根本没有一丝力气去踢水前行,只能被流淌的大水冲着走。我的运气不错,浮木被冲到城墙边停了下来,我听见城头有人声,还有烟雾冒起,赶紧顺着阶梯爬了上去。”
柔惜雪目光空灵,陷入回忆里。
吴征却始终注视着她,女尼说到这里,目光竟露出无比恐惧之色来。
她曾为天下武功最强的几人之一,居然会对小小的旸县城头发生之事念念不忘,且这份恐怖深深地烙印在她心底。
连吴征也不由紧张起来。
柔惜雪的娇躯在夏夜里冒出了冷汗,寒噤似地抖个不停,呼吸急促,吴征甚至能听见她的牙关打颤声。
她拼力安定下心绪,缓缓道:“城头上有一口锅,锅下的火焰还未完全熄灭,燃烧的木料潮湿得很,当时还冒着浓浓的黑烟。五个人围在锅旁,听见我呼救的声音一同朝阶梯口看着我,他们一身脏乱看不清本来的面貌,我只记得他们的眼神……”
柔惜雪越发恐惧,娇躯蜷缩着抱紧想要缓解惊惧带来的寒意,道:“我看见锅里黄黄的汤水,他们也没有清水,只能就地捞起洪流的脏水做汤。火堆旁有小半片孩童的残躯,有一个人正抓起锅里一个孩童滚烂了头颅,看见我之后才丢回锅里。他们……他们在吃人……他们……他们看着我……”
饶是吴征做好了心理准备,仍然觉得亡魂都冒了出来。
除了为这种人伦惨剧而毛骨悚然之外,更为柔惜雪而担忧。
即使她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吴征仍忍不住将她拥在怀里,一边抚慰着她,一边也切实感受着娇躯,仿佛这样才能将她牢牢地抱紧,当年那个七岁的小女孩才得以逢凶化吉。
“我永远都记得那五个人的目光,我……我见过太多可怕的目光,即使霍贼的阴险狠毒,都没有这五个普通人的目光来得可怕……他们已不算是人,他们就是恶魔……”
娇躯颤抖渐弱,变作剧烈呼吸的起伏。
熟透了醇甜果香直往鼻尖里钻,吴征也没有丁点心情深嗅一口,只是紧紧搂着柔惜雪。
五个惊惧到已绝望的成年男子,几天来刚刚大吃了一顿吃了个半饱,骤然间见到一个姿容初长开的水灵女娃儿。
吴征猜得到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简直是送上门来的泄欲佳品,兽欲得以满足之后,还是下一顿美餐。
吴征抹了把额角冷汗,再帮柔惜雪擦去她额前的汗水,怜惜地道:“天灾人祸,礼法崩坏,生生地将人逼成了恶魔。”
“嗯。他们不是人了……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不能表露出来。可是我半点力气都没了一动都不能动,只能咬着牙站着,一步挪不开,也不敢倒下。我感觉站在那里就像等死,多挨一刻算一刻。其中一人问我,小姑娘,你家人呢?怎地一人来到这里。我回答说,一家人在树上困了两天,刚有官差把我们救了下来,官差撑了条小船把我先送来这里,让我在此等候。”
“你当年那么小,做到这些已经难能可贵。”即使这个世界的人都早熟,但柔惜雪并非出身世家大族。
她在七岁幼龄之时连逢剧变,居然还能冷静下来尽力博取一线生机,无论聪慧还是勇敢都已显露出上上之选的天资。
“就是自作聪明而已。”柔惜雪斜倚在吴征肩头道:“那五人一齐笑了起来,笑得好可怕,因为其中有一人就是官差……我的谎话让他们逮个正着。那人说道,官差?老子就是官差,连县尉大人都不知在哪里,老子险些就被活活饿死,还哪来的官差救你?说着,这五人就扑了上来……”
吴征搂着她的香肩,闻言手掌一紧,心中更疼。
女尼经历的坎坷已太多,吴征更不愿听见她幼时除了痛失至亲之外,还有什么伤害。
“当时我还不懂会遭逢什么,只在害怕被他们吃了,一颗心就像往深渊不停地沉下去……”柔惜雪说到这里,紧绷的娇躯终于松弛下来,道:“他们扑到一半,就被五颗飞来的石子打中,倒在地上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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