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过她的狠厉决绝,见过她的冷静筹谋,见过她的沉默隐忍,甚至见过她近乎冷酷的理智...
却从未想过,会在此刻,此情此景之下,在她那双深潭般沉寂的眼底最深处,捕捉到如此深重的悲悯?
绝非作伪!
那是一种几乎要将她自身也撕裂的巨大悲怆!
仿佛那老妪的每一声呜咽,都狠狠扎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句他曾在圣贤书中读过无数次的话,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血淋淋的、令人窒息的重量,砸在他的面前!
他忽然想起了她自掏腰包购置的棉被炭火,想起了她裹在冻僵小卒身上的玄狐氅。
一些根深蒂固的认知,在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些裂痕。
这个被他刻骨痛恨、视为酷吏奸佞的陆小北...好像并非他所看到的这么简单。
当夜,中军帐内烛火摇曳。沈挽川摊开一张素笺,墨迹饱蘸,却久久未能落笔。
眼前反复闪现的,是冲天的烈焰,是焦黑的战场,是老妪绝望的呜咽,是陆小北攥得发白的指节和眼底那抹深重的悲悯。
最终,他落笔,开头便是从未有过的沉重与迷茫:
“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
儿已抵庐州。南唐军骤起发难,清流关陷落,兵锋直指庐州。幸赖...将士用命,兼用奇计,于雁回泽大破其重骑主力,斩获颇丰,东南危局暂解。此役凶险异常,然终获全胜,赖天佑,亦赖...监军陆小北之谋。”
“儿观陆小北此人,用兵奇诡狠绝,算无遗策,调度之能,深不可测。其麾下死士,令行禁止,效死用命,非寻常手段可驭。然...儿心甚惑。”
他的笔迹变得迟疑:
“战毕,其不居功,不庆贺,反亲率部曲,深入被兵火殃及之村落,抚伤葬亡,解衣推食,散尽私财以济孤弱。儿亲见一老妪,怀抱冻毙之幼孙,哀恸欲绝。陆小北解其御寒之氅覆于祖孙,默然跪聆其悲声...其指捏刀柄,几欲碎裂,眼中悲悯之色,剜心刻骨,绝非作伪。”
“儿不解。若其为攀权附贵、贪酷虐民之奸佞,何至于此?何故自毁前程,触怒君王?何故散尽家财,体恤士卒黎庶至此?其心...其行...矛盾若斯,如雾锁深潭,儿穷尽心力,亦难窥其真意万一。此人,究竟是国之柱石,还是...祸世之枭雄?儿...实难分辨。心中块垒,如鲠在喉,唯诉于父亲大人。”
落款处,“儿挽川顿首”。
他将信笺封好,交给亲兵。
监军大帐,小北端坐案后,面前摊开的不是军情舆图,而是堆积如山的粮秣簿、军械册、营房支取记录。
王五立在帐口,独眼里凶光内敛。
高吉安则带着几个心腹,穿梭于各营之间,将一叠叠誊抄清晰的崭新册子分发下去,替换掉那些字迹模糊、涂改可疑的旧账。
军需官马有财是第一个坐不住的。他是马国宝的远房堂侄,仗着这层关系在军中向来鼻孔朝天。
此刻他腆着肚子,一脸不耐地闯进监军帐:“陆监军!这深更半夜的,又是换账簿又是查旧账,弟兄们还休不休息了?明日还要操练...”
话没说完,一册厚厚的账簿“啪”地一声砸在他脚前的地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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