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悯之类,流言之类,道义之类。这些游扶桑眼里无足轻重的事物,却让宴如是寸步难行。宴如是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是救世。牺牲自己——不论是战死疆场还是喂食血肉——她便会去做。于是那场由江南春预示的梦里,游扶桑愣怔着眼睛,落下两行清泪,梦醒,泪依旧在流。而此刻,游扶桑在步辇中,平白想起那梦境,眼泪又擒在眼眶将落未落。宴如是虽是沉眠,眉头却还是微微蹙着。连梦里也放不下心事。游扶桑于是将她更往怀里带了带,宴如是上身一动,一缕青丝从耳后滑落。游扶桑伸出手,想为她拨开,指尖却在她脸颊边迟疑了。宴如是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能看见下面细细的青色血管,游扶桑的视线滑落下去,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描摹她的轮廓,从眉骨到脸颊,再到下巴。宴如是在睡梦中轻哼一声,又皱紧了眉头。游扶桑抬起手,轻轻抚平她的眉头,又替她捂上了眼睛,在额角,落下一个轻若无痕的吻。“如是,多希望你好梦不复醒。”她心说。只叹肩上重担太重,连梦中也绝无安宁的可能。那些白日里刻意压下的忧思,在沉睡时又化作缠身的噩梦。宴如是被暗处的梦魇攫住了心神,眉心微蹙,指尖倏然收紧,指节泛白,须臾,冷汗打湿了鬓角。梦魇里尸山血海,北风卷着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半边夜空。漆黑的夜色中,红光吞噬一切。宴门檀木金匾已被烧毁。宴如是分不清这是什么时刻。是七十七年前宴门被孤山灭门的那个夜晚吗?是她发现至亲断臂抽筋,被仇敌带走,她却无能为力的那个夜晚吗?是她回到宴门,亲眼目睹母亲被啃食的那个夜晚吗?宴如是的眼前已然开始发黑。心跳得几乎要裂开,嘴唇咬出血也浑然不觉。她冲进火海,扑面热浪灼人,山道横七竖八地倒着尸体,身上宴门的明黄色衣衫被烧得看不出原先色彩,似孤零零枯叶,那么单薄。月光下,火海里,修士们泛着青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地上血迹已然半干,在火光中泛着暗褐色的光。宴如是的心几乎停了,她开口,许久也找不回自己的声音,即便出声,喊声嘶哑,连自己也听不出是谁了。这是什么时候?她为什么回到这里?长廊明火不曾熄灭,亭台楼阁早不见旧时风景,浓烟呛得宴如是几乎窒息。热浪将棂框都掀翻,檐上的瓦片不断炸裂,火星子簌簌往下落,一根燃烧的房梁轰然落下。滚烫的房梁后,她看见宴清嘉。宴清嘉倒在火海里,身子蜷缩成一团,那张脸与宴清绝那样相似,与记忆里母亲的模样重合。宴清嘉手中还紧紧攥着长剑,嘴里呢喃:“鬼……鬼王……”恶鬼……恶鬼!宴如是惊觉:这不是从前经历过的噩梦——这是未来!宴门、全军覆没、宴清嘉、鬼王、灭门!是梦吗?还是预言?宴如是只觉身子不受控制,她向宴清嘉走去,宴清嘉的眼里闪过一丝阴鸷的光,很快又克制住,她颤抖地握住宴如是双手,“杀了我,杀了我!”她尖锐地喊,“鬼王……在我身上!”宴清嘉的声音一下尖锐,一下又沉静,似两个灵魂在争夺着。可她从来很坚定:“杀了我!”她挣扎说,“不仅杀了我——毁掉新尸!它还在宴门中,快,快……毁……毁……毁掉那些修士的尸体!”怎么可能?她怎么下得去手?可是梦里的她根本无法选择。火光刺眼,浓烟呛鼻,阴山初月下铺天盖地的威压,方死的尸体顷刻碾作齑粉,连存在的痕迹都不曾有。这梦境本是虚幻,模糊而虚浮,偏偏又在此刻感知最清晰。垂下的双手,紧紧闭上的双眼,心里的战栗,宴如是都全然地感知到了。站在火光的夜里,四周的空气滚烫,她却在发抖。无比寒冷,无比寂静,她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缓慢而孱弱地流动。她的手指尖已经失去了知觉,可脑海里某一个念头,清晰得刺痛:都是她不好,才让熟悉的人接连死去。死在她的眼前、她的手中、她的怀里。于是有一个声音与她说:从前做错许多事,此时是你赎罪的时刻。愈善良者枷锁愈多,愈执着者负担愈重。谢了荼蘼春事休,无处是归舟。细长的箭矢反射着明亮的火光,映入宴如是的眼底,却是死寂。乌黑的发丝皆被火光映得通红,发尾如火一般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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