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母娘娘,”她终于再问,“椿木死了,您会觉得悲痛吗?”王母凝神想了一会儿,回答道:“窗前开得欣欣向荣的兰花死了,总会悲痛。扶桑,缘何这么问呢?”“只是好奇。”王母于是点了点头,发间的星辰簪发出冰凌相击的脆响,“有好奇也是好的。”游扶桑道:“没有再多想问的了。”高阁中云母屏风在夜风里簌簌作响。烛台蓦地爆开灯花。王母娘娘离开了。游扶桑走出高阁,拖沓的长衫划过朱漆斑驳的门槛。蓬莱的月光最后一次照耀在她的脊背上,似撒了一把不会融化的雪。她的魔气枯萎了,山茶花坠落下去,落在那寂静的月光里。漆黑的花瓣飘散,像在无瑕的雪地上烫出一串焦黑的洞。新岁的麦子长势极好。短戟插在田埂上,上头缠了野草,麦穗沉甸甸地压弯了茎,金黄的麦浪一眼望不到边。焦土渐渐变得肥沃,抽出嫩芽,折戟变作犁头。孩童们跑过田埂,嬉笑着编歌谣,唱的是鬼疫年间的故事。覆灭的王朝新建,朝廷在每个城池与村镇都修建了神殿,神殿金碧辉煌,美轮美奂,供奉的是当年拯救天下的神女。其实人们并不能记得彼时城墙上,有谁自戕救了天下,只记得霞光万道,如是圣谕。她们偶尔会想起那场浩劫,依稀记得亲近的人失去神智,猪牛羊都逃窜了,血和肉和暗黄的脑浆撒了一地,田地荒芜,苟且偷生的人在城门外零星地排队,却无人放行。谁都不知道她们是否感染鬼疫,不敢拿自己的性命作赌。于是眼睁睁看着恶鬼飞扑上来,将幸存的人们啃食——这一切如今想来,恍如隔世。那一年冬,雪白得像杏花,梳着羊角辫的女孩趴在窗边,见了雪,开心地说:“嬢嬢,下雪了!”白雪落在她的长命锁上,随即消融。那一年冬,无人再过问旧时的鬼疫,她们心照不宣,绝口不提。跨新年,茶楼人声鼎沸,酒肆觥筹交错。满街张灯结彩的红,大片的红色让她们觉得害怕也觉得刺眼,于是只是饮酒,并不说话,杯中的酒映出许多少年白头。但渐渐地,她们也老了。这世上总是四季常变,世事更迭,新绿覆盖旧红花。青山依旧在。永远有人高朋满座,永远有人得意春风,新人不记得旧事,歌舞升平,笑语盈盈。可是无人见新人笑,旧人哭,青山依旧锁残梦,乱红飞尽埋旧骨。偶尔春风过,把一些尘土吹起来。那些尘土里,或许有当年枯萎的红花,或许有某对早已生离死别的鸳侣腐朽的信物。但没人在意了。活着的人只看得见眼前的繁华,听得见眼前的笑语。新王朝建立第十七年,游扶桑体内的煞芙蓉开始盛放。旧的芙蓉死去彻底,新的芙蓉花才开始催动,在体内保护她阴阳平衡,可运用魔气,又不被魔气侵蚀。游扶桑曾问过宴如是,宴如是可会为她昭告天下,如她曾为她写出告天下人书。彼时宴如是并回答不上来。只是现下,第十七年,故去的仙首终将全部修为以煞芙蓉为介留给她,再不用喂饮芙蓉血。她死去的第十七年,游扶桑仍是夜夜噩梦。她梦见蓬莱新雨,梦见二十年前的仙首封禅,那个可怜的泪人儿在她怀中几近入魔。梦见宴门烛火,残忍的烛火划过裸露的身体,那人又在哭,但施舍一个吻,也会变得十分乖巧。梦见春风高楼,她们擦肩而过,无人认出对方。而后游扶桑醒来了。此中的许多年,她都住在清都外的山庄里。青瓦檐角悬着风铃,春苔漫过苔阶,石灯枕松听雪。竹帘外夏有荷花,秋有红柿,冬有梅花映雪白。她醒来时,天色微明。她犹记今日是清都神女殿讲经诵禅的日子。游扶桑于是走去神女殿,金碧辉煌,精美绝伦,她停在殿前,望向那楹联,“应作如是观”。香客请愿的书卷里,人人都在称道神女,即便不曾目睹神女事迹的人亦可夸夸其谈。“仙首有大慈悲。乐众生乐,苦众生苦。”写出这一句后,游扶桑提着朱砂笔,再也写不出一个字。她只好放下笔。立即有别的香客将书卷抢去。孟婆化作的老尼正在诵经,她说,神女生前有极风光的一生,不曾失意过。殿中神像垂眸,端坐在高台,玉雕的面容沁着无瑕的天光,月华点在瞳孔。冰绡的华衫,是她生前常穿的九曲月明,风露黄昏;银弓斜倚膝侧,弦上凝着经年霜色,青金石箭镞半掩在流云纹袂间,清都的工匠下了心思,连着神兵弓箭都仿得那样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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