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部分交给天理断,假的部分交给人性判。凭实证,得到的成果可以想见;而此计之效益,穷天极地,一望无涯。那下蛋的母鸡结局如何,唯有拔毛的手和炖汤的砂锅清楚,至于一表人才的书生是否还能中榜,实在无人关心。恰如卞修远究竟何时失了民心,除却围桌而坐这几位,旁人也没那闲情寻思。宁佳与忽地按住那两行对话,景以承阖上小册的动作一顿。“如若那些人在‘淫词艳本’之前,就下手了呢?对卞修远,对许淮英,”她环视三人,终与宁展四目相视,“对公孙岚。”景以承始终直眉口张,提及公孙岚,以宁抬了眼。而宁展,在宁佳与看着小册凝神的片刻,注意力便随她移到了回答景以承的那句话。二人异口同声,道出与卞修远、许淮英、公孙岚三线相连的点。“常春堂。”“啊?”景以承探头,试图加入宁佳与和宁展的对视。宁佳与回神的仓皇躲过了景以承,没躲过宁展。一是直觉,那份无措源于他;二是直至宁佳与利落终止对视,他的目光也没有动摇。“我想,我们从开始就错了。”宁佳与笑笑,摇头道,“回顾‘误人子弟’和‘与人私通’的方向,大概本该通往大做风流文章这条后路。毕竟缙王和郑将军这两颗惊师动众的暗子,真真蓄谋已久。整件事里,命案,才是猝不及防,是令始作俑者不得已另费心神的周折。”“从开始”景以承看着密密麻麻的小册,呆坐圆凳,“就错了?!”为人师,误导学生,宁展是有些惭愧的,却不觉丢脸,反而庆幸。了不得的名望将他高高捧起,几近神佛,可他无意,也谨记自己并非神佛。因此频繁往低处走,同时珍视栽过的跟头,那皆是他正作为有血有肉之人活在世上的象征。他为自己庆幸。求学没有绝对坦途,亦无止境。师从大家,或是名师本尊,都一样。千沟万壑,不比一马平川更精彩、更教人心潮澎湃?他为景以承庆幸。“是。但凡许淮英的死列在整件事的谋算中,其实不必忙着答应卞修远提的条件来换他认罪画押,以那位幕后主使的手腕,便不至于被卞修远和公孙岚联手摆这一道。”宁展缓缓道,“案发突然,是个能比原计划更快定下卞修远死罪的命案。想来有人未及向上请示,动了心思。哪料偷鸡不成蚀把米,无怪那位说不管就不管了,让曹舍自行收拾这烂摊子。”景以承很快听入神,宁展话音才落,他墨都磨好了。首正身直,垂毫点墨,准备下笔,他目不旁视道:“那么,下手的时机,又作何解?”“将卞修远押入刑部大牢,是为了安抚常春堂周遭的民怨,从而压住命案;但不知者看来,卞修远是顶着‘与人私通’的帽子下狱,莫说读过卞修远写与许淮英的信,他们压根不知信的存在,却半点不疑罪名真伪。时势动乱固有推波助澜、混淆视听之力,最主要的是,”宁佳与沉着道,“卞修远之于汴亭百姓,多半早已是与人私通也理所当然的丑角了。因此这时机,定然比‘淫词艳本’更早,乃至深入人心。”宁展眉尖微动,下意识瞧了眼以宁的佩剑。头顶的目光终于撤走,宁佳与浑身轻松。算是感谢宽饶之恩,她看向以宁,抢先问出宁展的疑惑:“以宁兄弟,公孙将军可与你提过他的腿疾?”以宁神色不变,语气却像要在暑天把自己和大家全冻成冰坨子:“没提过。”景以承停了笔,道:“这事儿还跟公孙将军的腿疾有关?”“不是没可能。”宁展清楚宁佳与瞧见他看了以宁的佩剑,也听其声由紧绷变得松缓,便低眸不再望她。“把许府和许淮英遗体的下落联系在一起,一是卞修远授意,二是他们夫妻和如今的许府之间埋着恩怨纠葛。若能了解腿疾的前因后果,事情脉络会清晰不少。”“在此之前,坏士人清誉,令将军身残——”景以承边写,边克制地说,“若这尽是曹舍之流手笔,那群人又是如何对付淮英娘子?”几位俱是身形一滞,景以承也无力往下推想。迄今,常春堂三人中,仅卞修远的遭遇对几位而言略有眉目,公孙岚的腿疾则是几位基于琐闻的猜测。可许淮英呢?阴阳两隔,他们甚至无缘见许淮英一面,一切唯有听闻——私塾的先生、将军的夫人、尚书的女儿。倘许淮英站在这里,会如何诉说自己?“我真是想不通,他们为何做得这样绝!”景以承猛将笔杆按桌上,“曹舍、那群文官,与这三人有什么深仇大恨!难道世子位高名重、武将卑如粒粟,就合该受人欺辱吗?什么破烂学正!同是教书育人,简直相去千里!这样的人,也配得那千千万万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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