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樟恍惚觉得晴天白日里见了神仙。六百两,他恐怕半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他与叶老板无亲无故,究竟是怎么值得他花六百两相救。喉头涌上一股酸涩,从来没有人这样待过他。卢樟拔腿就跑,衙门离食肆不过三条街,他跑到食肆的时候,叶昀正在屋外与苏溪亭对峙。卢樟“扑通”跪下,膝盖结结实实砸在地上,然后对着叶昀磕了三个响头。“恩公大恩大德,卢樟万死难报。”苏溪亭一见他,一个跃起直接上了树,可见实在是嫌弃得不行。叶昀摸摸鼻子,原想伸手去扶卢樟,可看了两眼,实在没法违心,只清了清嗓子:“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有说跪就跪的道理。”卢樟涕泗横流:“恩公与我非亲非故,不仅每次少我五文钱饭钱,还在我遭难时信我、救我,卢樟没有别的本事,若是恩公不嫌弃,卢樟这辈子就跟在恩公身边当个奴才,报答恩公恩情。”叶昀哪里需要什么奴才,但卢樟,他是有留下的心思的。摊上那么家亲戚,如今身无分文,又无处可去。叶昀早早就打算了:“倒也不用你当什么奴才,这样吧,食肆里缺个长工,你就在店里给我当个店小二,后院有间空房给你住,每月一两银子,你看这样可以吗?”卢樟哑然,都说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在战场上都没流过眼泪,现下却是止都止不住:“恩公……恩公不必……”“你若接受不了,那我这里也没什么需要你留下的地方。”卢樟又重重磕了个头:“好。”卢樟根本不想再回卢家庄,叶昀泡了盆橘子皮水,又烧了个火盆,在卢樟身上洒洒,让他跨了火盆,再去后院清洗。孙大娘把自家当家的衣裳带了一套给卢樟,好好的汉子一收拾出来,也挺瞧得过去。叶昀特地备了个肥嫩的蹄膀,放进两个合紧的钵内,淋上绍酒和酱油,隔着水蒸,烧上两炷香的时间,蹄膀的肉香混着酒香从钵缝里往外“噗噗”直冒。出了锅,是酱红晶莹的色泽,肉皮如冻,裹着酱汁轻轻一碰就是一抖。一碗“神仙肉”放到了卢樟面前。“这是特意为你准备的,吃吧,吃饱了好干活。”卢樟看着那碗“神仙肉”,半天不敢伸筷子,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看着叶昀。“想问什么就问。”叶昀坐在柜台后,怀里窝着垂珠,他一下一下给垂珠梳毛,眼睛却看着外面的桥边。“东家知道苍南铁骑?”那日他说,苍南铁骑永远不会将刀尖对向百姓。“我曾有幸见过苍南铁骑,那一面,终生难忘,”叶昀幽幽道,他的声音很轻,飘渺如雾,难以捉摸,“你在哪一营?”卢樟有些不好意思:“我是靖沙营的小兵,偶尔会轮去当伙头兵。”“苍南军中一切都还好吗?如今主将是谁?”卢樟老实回答:“去岁冬与黎族一战,端沙营的弟兄都战死了,我们死伤惨重,要不是后来成安侯带着援军来,恐怕我也活不到今日。“苍南哪有什么主将,朝廷每两年会派来一位年轻将军,守两年再换一个,如今朝廷里能说得出名号的几位将军都在苍南待过。”叶昀猛地闭眼,再睁开时隐隐有些泛红:“不说了,你吃饭吧。”话毕,进了后厨,端出来一碗葱油蚕豆,直直朝苏溪亭走去。苏溪亭长得妖孽,在这里坐了两天生意就红火了起来,大多都是小姐姑娘,娇滴滴地过来请他写信,也不说写给谁,苏溪亭也不问,也不收钱,只凭物件儿来换,偶尔是冰糖葫芦、偶尔是一包胶枣,总之全是零嘴儿,总没个断的时候。叶昀端着葱油蚕豆过去。苏溪亭吸吸鼻子:“你想要什么?”叶昀答:“你笑笑。”于是,一个笑换了一碗葱油蚕豆。叶昀回了食肆觉得不好,搞得像苏溪亭是卖笑人一样,太羞辱人了,转了身回去想同他道歉。可那厮埋头吃豆儿吃得欢快,一抬头看见叶昀,又附赠了个笑。算了,大抵他还觉得赚了。叶昀觉得苏溪亭很有意思。自从他那读信摊子摆到了桥边,渐渐倒还成了一道风景。起先是“艳名远播”,白衣乌发,容貌昳丽,端坐在街边,任谁来去都会多看两眼。没两天,全梁溪镇都知道有个极俊美的男人在桥边摆摊,给人写信、读信,倒是奇了,他也不收钱,只是让人用一顿饭、一包零嘴或者小食来换。叶昀有时瞧他,一整天嘴都停不下来,耷拉着眼皮,一副温温吞吞、无精打采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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