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朗没应声,仿佛刚从恍惚中缓过神来,只是慢悠悠地扶住窗台。他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声音在钟楼间飘荡,显得虚浮不真:“你说什么事?”应泊的眉头缓缓皱起,怒气在肺部滞了一瞬才压下来:“别装傻,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金葆庭、姚昀、李文光、程颐……冯淼。”应泊一字一顿,“每一个都死得刚刚好,每一封信都像你手写,每一个故事……都像你在讲。”陈嘉朗叹了一声,似乎遗憾又好笑:“应泊,你现在说话的口气,好像我是个多可怕的怪物。”“不是吗?”应泊冷冷道。“我说了,我什么都没做。”陈嘉朗慢条斯理地说,“只是讲了几个故事。”他的语气轻得像风掠过羽毛,可眼底那抹淡漠,像是早就走进死地的人回头看最后一眼活人。“他们的死……我说过,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每一个人,我都给了他们选择。”“选择?”应泊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把毒药和煤炭摆在他们面前,就叫‘选择’?!”“你很激动。”陈嘉朗抬起手,轻轻做了个压下的动作,像是在指挥一场无声的交响,“所以你来找我,是来兴师问罪的吗?”“我不知道。”应泊盯着他,眼里是一种近乎撕裂的怒意和痛,“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轻得像浮尘,落地却溅出惊涛。陈嘉朗没急着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抬起手,捻了一截烟,没点火,轻轻掂在指间。应泊喉头发紧,半晌又一次问出口:“为什么非得是你?”风从彩窗的缝隙吹过,像是谁在耳边呢喃。陈嘉朗垂下眼睛,像在思考,过了好一会才抬头,换上一个意味深长的神情。“我讲个故事吧。”他说。“我小时候,家住在垃圾站旁边,有一天,我捡到一条狗。流浪的,脏兮兮的,满身癞皮疮。那时候我没钱,住在奶奶的棚户房里,一天三顿就是咸菜稀饭,但我还是把菜里唯一的几片肉拨出来喂它。”他语气里没有怀念,只是平铺直叙。“我喂了它整整两个冬天,它认得我,见我就摇尾巴。后来奶奶被医院开除了,饭都吃不起了,哪还有肉给它?那天,它还是来蹲我门口,我没理它,它居然咬了我一口。”他伸出手,腕骨处淡淡的疤隐隐可见,“我当时懵了,哭着给它喂饭,它却在我最难的时候翻脸。”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消失,语调也沉了:“后来它被附近的人打了一顿,再见我就夹尾巴。我没再喂过它,也不允许身边任何人再喂狗。”故事讲完了,周遭安静得只剩下钟楼的滴答声。应泊不语,但陈嘉朗的意思他太清楚不过。他记得陈嘉朗刚入职靖和时的样子,那时的陈嘉朗性格温软,话语轻缓,不擅强硬表达,在律所里很快成了最容易被“打发”的实习律师。案子没人肯分,会议没人叫他,打印、倒水、搬材料,全归他一人。那天应泊刚下班,接到他电话,只听见一句:“能过来一下吗?”应泊以为他喝多了。应泊那时连车都没有,打车到靖和门口,在写字楼后面的长椅边看见陈嘉朗——蹲在地上,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低垂的脸。应泊快步走过去,还没开口,陈嘉朗就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哭了。不是那种嚎啕大哭,而是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角一颗颗滚下来,像是有东西在胸口堵着,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靠颤抖来释放。“我是不是天生就软弱?”他说。应泊坐在他身边,问:“怎么了?”“今天那个当事人,当着全办公室的面,说不想见‘看起来就不靠谱的小白脸’,还骂我连打印都慢。我同事也没说一句话,就让我先出去。”“我站在厕所里一直洗手……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了,我不敢回去,也不敢跟人吵,我什么都不会,我就知道把每份案宗翻来覆去看,生怕错一个数字,可他们不在乎。”他哽住了,肩膀狠狠一抖,嗓音发干:“我凭什么就要这样活着?”应泊没说话,只轻轻揽住他的肩头。陈嘉朗抬起脸,眼睛通红。“我一定要往上爬。”他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像颗钉子似的,“我要爬到没有人再敢欺负我的位置。不论付出什么代价,哪怕这路上没一个人帮我,我也要往上爬,我要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应泊那时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只是低声应了一句:“你会的。”现在回想起来,那一幕几乎像是某种预言,就像是一个被挤压得快要变形的人,在他人的怂恿下还在试图用自己的肉身和一座大山硬碰硬。应泊甚至开始懊恼那句“你会的”,如果他当年能更早一点察觉,如果他及时地把陈嘉朗从那一片狼藉里拉出来,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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