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过来,灯火恍惚几下,一边的长随刚刚剪下蜡烛燃尽的一端。黄葭连日看账,眼睛有些酸涩,忍不住揉了揉。赵世卿看着桌上的账簿,又瞥了她一眼,“去大堂说吧。”黄葭朝一旁站着的长随使了个眼色。她拿起最前面的一摞,余下几人收拾起屋中那几大筐的账簿。下了楼,客栈的大堂分外静谧,赵世卿清了场。账簿一一呈到他面前的一方桌案上。烛火跳动,堂屋中昏黄一片。二人相对而坐。赵世卿拿起账簿,又放到一边,“你便直说,都看出了什么?”黄葭将数十位账房先生的算簿放在了他的面前。“前三十五页是浙江衙门历年来走的错账,后一百七十三页是漕运部院的错账。”她低下头,声音不卑不亢。赵世卿粗略地翻了一遍。浙江各衙门的账目记述的是田地与税收,还有加耗,即租税正额以外,还要加收的损耗费用。每一笔都还算清楚明晰,只是加耗上有些模糊不清。他看过之后,心里似乎有了底,脸上也浮出了一丝笑意。可翻到后面部院的账,实在杂乱无章,运粮时的各类损耗,囊括船只漏水,船舱受潮发霉,还有运送途中迁延太久,为防损耗太过,将漕粮拣选私卖。部院运漕中发生的种种意外,简直花样百出。只扫过几眼,赵世卿忽然有些恍惚,先前那浙江衙门的账好像干净得有些可疑。难不成是事先准备好来糊弄他的?他长叹了一口气,往后翻。看着看着,脸上又浮出了一丝疑虑。“黄姑娘对部院的账似乎很熟悉?”黄葭坐在对面,正喝着茶,一不留神呛到,咳嗽起来。他看了她一眼,脸上浮出笑意,“嘉靖四十五年,江西都司的袁州五卫船厂改于吉安,南昌卫船厂改于九江,各就产木近地团造;江南直隶上江总的建阳、新安、安庆、九江、宣州五卫初在芜湖团造,后改于安庆。下江总的镇江、太仓、苏州、镇海四卫及嘉兴、松江二所原来在苏州团造,隆庆元年又分属九江、苏松兵备道兼理。”“这几处账目的改易,你都一一标出了,很是用心。”黄葭低着头,语气谦卑,“为钦差做事,不敢不尽心,这些是将清江厂的各处账目合看时发现的。”“黄姑娘到底是商贾出身,家学渊源。”他看过那密密麻麻的条目,不由多看了她两眼。本朝遮洋船为遮字号,造于龙江船厂者编为龙字号。工匠在船尾刻上卫所、厂官、领造年份,卫所与船厂各有挨年号册一本,写明每年该造船号旗甲,查照字号,呈总报部收造。每艘船仅一个船号,不得更改。为了查明当季漕粮运输途中的损耗与船舶倾覆有无关联,黄葭将每年秋季漕运前后的船号一一比照,如有船只销号,大抵就是船覆粮倾。这么精细的工夫,可惜了。赵世卿怅然若失,拿起茶盏,才发觉盏中已经没有茶水。他放下茶盏,看着那白瓷盖碗,眼眸变得阴冷。黄葭将算好的一页纸放到他面前,看着纸上的数目,心中有些忐忑,“这五年间,浙江逾欠漕粮共计……”“这些先不用管它。”他放下了账簿,倒了满当当的一盏茶。壶嘴流出潺潺的声音,四下安静了许多。察觉到气氛忽然有了变化,黄葭缄默不言,只等他发话。赵世卿抬头看向她,“你就说部院耗损异常的有多少?”黄葭低下头,话语平静而流利,“浙江田税几度改易,在现任巡抚江朝宗来前,浙江田税是‘论田加耗’,即依照田亩、定下加耗份例,亩征六斗及以上田,只征正粮,不加耗;亩征五升以上至五斗以上田,加耗半石至一石不等。”她接过长随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赵世卿静静地看着她。茶中腾起温热的白气,幽幽烛火下,她的脸一时模糊。黄葭接着道:“但以田亩论定,大约是复杂难考,所以江巡抚改革旧制,推行‘论粮加耗’,以实际正粮来定下加耗份额。浙江历田税改革,但漕运部院居于南直隶,仍以前法而计,所以实际损耗远不止账面上的数目。账房已经算好,就在您右手边那一摞,上数第三册。”赵世卿拿起来,一条一条,看得极其仔细。黄葭抿了一口茶,脸上阴晴不定。事到如今,她已有七分后悔,先前拿着河工已故妻女的路引冒充商户,编了一出凄惨身世骗过了赵世卿。不料到了杭州,赵世卿反而抓着她商贾出身这点,让她送佛送到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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