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宗喝了一口酒,看向陆东楼,“官船被烧,这些日子被迫留滞杭州,想来,陆漕台心中大抵苦闷难解。今日便想请你一道出来,尽一番地主之谊。”“多谢中丞。”陆东楼静默地看着他,片刻,拿起酒盏小酌一口。长随端上来两个白云铜大火盆,放在了桌案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火光亮起一片温热。江朝宗暖了手,冲他一笑,“其实说来,你我倒是颇有缘分。”“哦?”陆东楼放下酒盏,看向他。江朝宗低头夹了一筷,似是不经意道:“四年前廷议,我在精舍之外,听闻陆漕台原定是迁往西北,总制陕西三边军务,而后不知怎的,陛下又改了主意,赴任总漕,真是运途多舛啊。”陆东楼回应着笑了一下,目光落在那道鱼烩上,仿佛并没有听进去。“你任职总漕,也有四年了吧?”江朝宗放下筷子,打量着他。冷风拂过陆东楼的衣袂,他笑道:“满打满算,四年零九个月。”“科道的官能做上四年多,不容易。”江朝宗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像陆漕台这样的,在嘉靖之后,世所罕见。”嘉靖一朝四十五年,世宗深居大内,却有四十位总漕如走马灯一般地相继上任,隆庆一朝六年,也有四位总漕在任。总漕任期短促,惟其权重。权重易引人嫉,每年朝觐期限未至,各处奏章纷至杳来,攻其有八目之弊。且漕运一道,牵扯南北重税,其中利益,非常人所能想见,而国朝对江南漕粮和折色之渴求,几如身体之于食粮,一日不得则饥,三日不得则有覆命之虞,如此重器,朝廷必不能使其长久地被一人把持。此等形势之下,陆东楼能稳坐四余年,若说他是仅凭什么惊世之才忝列其中,恐怕只有三岁孩童才能信服。江朝宗初闻此人时,便有过疑虑。若非大明朝对宗藩限制颇多,江朝宗都要怀疑他是什么皇亲国戚跑来入仕。可细细调查一番,此人根本不是什么显贵出身,只是庐州乡下的农户。幼年丧父,家徒四壁,借了宗族叔伯的钱上书塾,连进京赶考的盘缠,也是变卖了家中仅剩的田地才凑出来的。陆东楼神情温和如水,语气谦和,“中丞抬举了,陆某才质疏陋,误蒙召用,皆仰赖陛下圣恩。”听了这个回答,江朝宗抿了一口酒,看着暮色浮荡在陆东楼周遭,而他本人、比暮色更为深不见底。江朝宗心知,他与陆东楼在朝中皆有靠山,但他二人与靠山的关系却大不相同。他是二甲第十四名,自会试过后,便是孙熹门生,在翰林时一路承教,相处十数年,师生情谊深厚。而陆东楼与许缮长搭上,不过七年前的事。那个时候,陆东楼已经是福建右布政使,陆东楼虽与许缮长多以师生相称,但同江朝宗与孙熹不能相提并论。此二人应当是因利而聚,不知是何图谋。江朝宗思忖之时,陆东楼已经吃完了小半碗鱼烩,眉宇之间似已有倦意。楼外,冷风呼啸,掠过窗,刺耳的裂帛声听得人心中一震。烛火下,江朝宗忽而问道:“万历三年,王公宗沐迁南京刑部右侍郎,陆漕台与他同在南京,可曾有过一面之缘?”陆东楼抬头看向他,目色沉静如水,只答了两个字,“见过。”“可曾去拜会?”江朝宗撇过脸,看向跳动的烛火。“南京六部上百号人,总不能一一拜会。”陆东楼笑了笑,“况且陆某当时手头拮据,也拿不出登门的礼金。”江朝宗微微一怔,靠向椅背,“原来如此,本官还以为今年漕运河海并举的法子,是陆漕台想出来的。”“中丞抬举陆某了。”陆东楼收回目光,招来长随盛了一碗鲑鱼粥。“陆漕台一贯自谦,”江朝宗望着他,不露声色地转了话头,“这回漕粮丢失,原有四成未查出,能追回一成,也是托了你的福。”陆东楼筷子一滞,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中丞何出此言?”江朝宗冷笑,“那个给臬司衙门通风报信的,不就是部院的人吗?”“她……”陆东楼低头摩挲着瓷碗,“恐还不是部院的人。”“就这么着急撇清?”江朝宗目光更冷。陆东楼笑了笑,不置可否。江朝宗面色冷沉,又夹了几块酱肉,裹了饭吃了。烛火渐息,这顿饭结束得不快不慢。走下镇海楼。楼外风声四起,天光熹微,洒落树木间。远望山岳,青林似波,碧海成涛。二人走到楼下,昔日总督立下的石碑,仍竖立在旁,然而时隔多年,无人打理,碑上青苔与石色夹杂,已经看不清碑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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