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葭卸下一口气,眼底忧虑未散,买二十坛酒,也要不少钱。正想着,忽听郑通事又道:“黄主事,酒水的事,就交给你了。”黄葭抬眸,淡淡道:“下官领命。”散会后,众人各自离去。黄葭走在最后,踏出公廨楼时,雨已停了。她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天际,立了片刻,忽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是郑通事。他站在廊下,一身靛蓝官袍没有一丝褶皱,脸上带笑,让人看不出深浅。她拱手作揖,“敢问通事还有什么要嘱咐的?”郑通事缓步走近,“黄主事近来走动勤勉,本官都看在眼里。”“通事过誉了,不过分内之事。”他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话锋一转:“本官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腿脚灵便的,后来跟着提督,免不得四处跑动,不时要听总兵、巡按说两句,这本也没什么,最闹心的,还是那些鸡毛蒜皮、吃喝拉撒的琐事,一件件盯着,总吃不消。”黄葭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从前他没的吩咐,如今见她也常待在内府了,便有了可使唤的人。“通事日理万机,原不该为这些琐事烦心。”“正是这话。”郑通事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串黄铜钥匙,“库房新到的米、后厨采买的账册,还有那些个洒扫仆役的月钱发放——”他故意顿了顿,将钥匙串悬在两人之间,“不如就请黄主事暂代管些时日?”钥匙在风中轻晃,其上“官厨”“丙字仓”的签牌清晰可见,她不禁一笑。这个姓郑的,真把她当老妈子使唤了。不过——老妈子也有老妈子的好处。·次日晚膳时分,天已经大黑。黄葭过了守卫士卒的关口,来到米仓门前。如今市舶司驻兵不少,但米仓与监牢只有两道铁栏之隔。她虽不能动手,却未必不能进去看看。栏杆旁,几个狱卒将木桶里的稀粥搅得哗啦作响——那粥清得能照见人脸,漂着几片烂菜叶,像是刷锅水。“这鬼天气,牢里怕是要闷出人命。”一个狱卒扯开汗湿的领口,脖颈上是密匝匝的痱子,“前日刚死了个琉球贩子,浑身烂得没块好皮——你闻闻,这味儿还沾在老子衣裳上!”另一人啐道:“知足吧,好歹咱们能出来透口气。里头粪桶都溢了三日,蛆虫顺着墙根爬,眼不见心为静……”话音未落,粥桶里浮起只被热气熏晕的蟑螂,狱卒面不改色地舀出来甩在地上。黄葭忽然开口:“今日我替你们送一趟。”两个狱卒愣住。“这、这怎么好意思……”“你们不说出去就是了。”她拎起粥桶,一阵腐馊气钻进鼻腔,胃里忽地一阵翻涌。这里头都放了些什么东西……“不说,决不说。”狱卒千恩万谢地递来汗巾,又怕她反悔,急急上前引路。推开包铁木门,一股湿热浊气扑面而来,混着血腥、霉斑与腥臊,令人作呕。狱卒提着油灯,在前引路。黄葭已经换上一身狱卒的衣衫,转过脸去,昏黄的光晕里,只见铁栅栏后,缓缓浮出了一张张枯槁的脸,无一不是蓬头垢面、双目浑浊,他们身子蜷缩在角落,一双双眼睛却都盯着她手中的粥桶。时至今日,她对王义伯的态度十分复杂,既怀疑他隐瞒了什么,又无可忽视他对她的传道授业之恩。“动作快些……”狱卒转头催促。她停下脚步,沉默地舀起稀粥,一勺勺倒在囚犯们伸出的破碗中。指尖沾到汤水时,她怔了怔,这热度,竟远不及牢里的气息烫人,牢里的气息是发酵过的,混着血腥、脓疮和绝望。她的目光扫过每一张面孔,因为消瘦,这里许多人的颧骨是高耸的,几乎要刺破面皮,嘴唇皲裂出血,一道道鞭痕在凹陷的脸颊上腐烂。有个年轻人蜷在角落,把空碗舔得簌簌响。她仔细看着,指甲掐进木勺柄的裂缝里,王伯很瘦,但混在他们中间,也不显得瘦,他不高不矮,灰白胡子留得很长……这些形貌都不突出。她急急回忆着,走到甬道尽头,油灯突然晃了晃。最里间的牢房里,一个灰发老者面朝墙壁,一动不动,破麻衣下露出青紫色的脚踝。正要上前,余光却被一边榆木几案上的东西扯住。一桌残宴。清蒸河豚的鱼皮翻卷着,露出雪白的蒜瓣肉;杏仁豆腐盛在青瓷碗里,边缘已经发黄;还有一壶喝了一半的绍兴黄,旁边散落着枸杞。这些她原不清楚,但薛孟归那场“鸿门宴”后,她去查证过。河豚配枸杞,杏仁伴黄酒——这是“相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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