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他和夏堇夜里去城中探查,都会顺便吃点东西,乳扇、饵丝、火腿不一而足,偶尔还会给昙鸾捎带回来。听他说要去觅食,昙鸾十分高兴,又叮嘱道:“多带一份吧,夏施主今晚独自忙碌,她也得吃点东西。”和尚满怀期待等了半宿,结果直到破晓时分,也没等来夜宵,只等来一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人已醉到眼神都对不上焦,脚步竟还轻盈如燕,从窗户翻进来没发出一点声音。昙鸾叫了他几声,陆离光全无反应,愣了一会,然后咚一声,整个人径直往前拍在了地上。昙鸾好不容易把他拖回铺上,又心惊胆战摸他鼻息。好在陆离光只是睡着了,但这一觉着实够久,直到第二日下午时分,他才终于醒转过来。宿醉之后不免头痛,昙鸾打了盆水,陆离光索性干脆利落当头直浇下来,冷水一激,血气反冲回心脉,颅脑顿时为之一清。他深吸了口气,脱口喃喃道了句痛快。昙鸾忧心忡忡问起缘由,陆离光便平铺直叙,说起昨夜将夏堇从一伙丹师手中救出的经历。中间种种恩怨,因和尚并非江湖人士,听得吃力,他便只拣了纲要,说自己与从前与她师父有仇,而她如今又怀璧其罪,被人追击。这一连串的变故如同一阵狂风,对着昙鸾的脸胡乱地吹。他张口结舌半晌,最后惴惴不安道:“那……那从今往后,该如何是好?”陆离光道:“什么如何是好?死都死了,我还能去把他坟给掘了不成?”和尚讷讷道:“我是说夏施主啊,她怎么办?”陆离光旋身坐下,冷笑一声道:“她师父与我有多大仇怨,我放过她,已经算是十分通情达理。今后她被哪条狗追着咬,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昙鸾忧愁地皱着眉毛:“陆兄,恕小僧多言,你实在不该如此啊。你记不记得,本主游行前那几天,你独自在城中游荡,夏施主到处寻找你的踪迹,就是怕你遭遇血光之灾,她与你也不止有仇怨啊!故人已去,冤亲当解,相逢这些日子,你们也算投缘,陆兄你……”他不提还好,一提这事,陆离光更记起来她从前编过多少鬼话,胸中一股莫名其妙的火登时烧得更炽。扪心自问,夏堇把他从石心里挖了出来,不管背后究竟藏着多少秘辛,这的确算得上是一份大恩。他从没打算真的对她动手,但“栖松雪”的剑光划过眼前时,仿佛被轰然重击的震惊和愤怒也是实打实的,除了遭遇故人踪迹的七情上头,似乎还叠加了一点别的意味。——月光下,那双眼睛黑得发透,脸颊却显出了一种冷浸浸的、惊心动魄的白,如此失魂落魄的神情,仿佛连唇上的血色都褪得干干净净。这时昙鸾终于不紧不慢地说完了后半句:“……你怎能如此绝情呢?”放在往常,陆离光非把和尚大放厥词的舌头给抻出来捋直了,只是眼下,这股火猝不及防地哽在喉头,让他没来得及在第一时间反驳。而昙鸾觑着他的脸色,竟然得寸进尺,开始念起经来。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叫他住口也不停,从《金刚经》一直念到《维摩诘经》,总之是说恩怨已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陆离光被他烦得头昏脑胀,想动手,又怕用小指头就把这弱不禁风的和尚给捏死了,于是四周一扫,抄起桌上木鱼就是一阵当当当当的猛敲,终于把他震得闭了嘴。昙鸾安静片刻,又不屈不挠道:“可是陆兄,你说昨日有个丹师逃走了,城中还不知有没有其他同党,眼下姜家人已经知道了夏施主就在大理,今后你们若不结伴,她孤身一人,万一再遇到这种危险,该怎么是好?”陆离光不可思议道:“那是她自己的事,她自己不来求我,难道我还得上赶着去找她?”昙鸾不慌不忙大摇其头,眼看又要念起经来,陆离光一槌猛击在木鱼上,将它从中震为两半,总算把话头截断。这对室友各面向一堵墙,安静地睡着了。第三日上,昙鸾心中记挂夏堇,想去瞧瞧她,可惜监院和尚突然布下了许多活计。千佛墙上供了许许多多铜质小像,监院下令,趁着近来封山没有游人,要把每个佛龛里的佛像都拿出来擦拭清理,擦到反光发亮。兢兢业业从早擦到晚,只干完四分之一,和尚累得气喘吁吁,扶着腰到院子里吹风。院子里的古树边栽着大片大片的滇山茶,花枝间又系着许多祈福带。百姓入寺祈愿,有钱的认供佛像,没钱的则会求和尚把心愿写在红布上,或为求财,或为疾病康复,还有求阖家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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