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小孩说这个男人是妖精变的,见了就尖叫着躲开,可仁青不能躲,仁青得帮着奶奶一左一右地架住了,用力搀扶着这个“妖怪”迈进家门。男人进屋后不言不语,大多数时间是坐在门槛上发呆。他好像不认识奶奶,也不认识仁青,张着两只空洞的眼,如同困在一场孤独漫长的梦里。偶尔,他也会惊醒,手脚痉挛,对着空气又吼又踢,还会吱哇乱叫着去灶台上摸刀。奶奶去拦,被他一脚踢翻,仁青护着奶奶,一拳一拳都落在他身上。爹以前从来没打过他。爹虽然不苟言笑,在仁青淘气时也会去摸棍,可是有娘拦着,爹也只是装模作样地在空中挥几下,疼痛从未真的落在他身上。头一次挨揍的仁青茫然抬头,看见男人呼哧呼哧晃动的一张脸。嘴唇扭动,涎水不受控制地流下来,他红着眼,在哭。爹,明明挨揍的是我,你为什么哭呢?村长和治保主任很快赶来,后头还跟着三两个小伙子。村长发号施令,几人冲上去,掰胳膊,拽腿,很快拉开。爹还在闹,几人嘻嘻哈哈地压住,围观的人也笑嘻嘻。爹被按在地上,徒劳地挣扎,吼叫,有人大喊,“快拿绳子来,得捆紧了。”众人齐心协力,两三下就把爹绑了,膀大腰圆的小伙子走过来,一屁股压住,英雄一般完成了使命。爹无望地嚎,踢打着两只脚,像在陆上游泳。仁青忽然想起过年时被按在板上宰杀的猪羊,同样的无能为力,在大多数的热切期盼中丧了命。他心底燃起股复杂的情绪,恐慌又愤怒,泪跟着淌下来,不止是因为身上疼。他没由来的恨绑人的那几个,虽知道他们是为了他好,可他就是恨。他开始自我哄骗,一次次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爹,只是旁人。等“爹”真正回来的时候,他就把绳子松开。被捆着关在里间的男人总是哭,他哭,奶奶也哭。仁青有时感觉爹回来了,会含混不清地喊他名字,会用缺了角的舌头跟奶奶央求,“手绑得太紧了,麻了,松开会,歇一歇。”可是一松开,没由来的,突然间就发了疯,又撕又打。仁青分不清,对于眼前的人他到底是该憎恨还是心疼,就像他同样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希望爹死还是活。他曾蹲在土地庙悄悄地祷告,希望爹能在睡梦中死去,那样奶奶就不遭罪了,他也不会再被同龄人嘲笑。可话一出口,又觉得太歹毒,黑了心,于是自己打自己的嘴。第二年,村口的那株老枣树也疯了。山爷爷说过,人发疯是因为憋了太多不能讲的心事,纷乱的念头如火山般积压,日积月累,终有一天再憋不住,不管不顾地横撕开一道口子,直直冲出来。树也一样,树也是有灵的。村口的老树听了太多,见了太多,也憋了太多。从那年开春起,枣树便不再开花,不再结果,只剩下闷不吭声地疯长。很快,细小卷曲的丛枝覆满枯瘦的枝干,远远望去,沉甸甸的葱茏,是翠绿色的回光返照。一九九五年的暮春,老庙村所有生灵都在夜深时听到过枣树的低语。它说,沙沙沙,杀杀杀。山爷爷用枝条抽打过几次,没有见效,枣树已疯得穷途末路。“得砍掉。”村治保主任李保荣伸手做了个下劈的姿势,“整棵树都不能留了,连根都得剜出来。”听到这里,原本蹲着看热闹的仁青直起身来,跺着麻掉的右脚往后退。“不然疯气一传染,临近的果树都得疯。”话是说给旁边村长听的,可他的视线有意无意扫过仁青的脸,站在近前的四五个闲汉也跟着笑嘻嘻地打量他。仁青只装着不知道,不紧不慢地扭身朝家走去。众人的视线一路追着他咬,仁青越走越快。等拐进小巷,他忽然开始撒腿狂奔,两只瘦脚在大一号的土凉鞋里打滑。既然疯掉的树得砍,那么他爹呢?他爹也是疯的。“爹,爹!”他大呼小叫着撞开院门,母鸡扑棱着翅膀飞上柴垛,邻家的狗也跟着吠个不停,铁链子挣得哗浪浪响。堂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灶台的锅里温着晚上要吃的苞米面饼子。仁青掀起里间的粉布帘,土炕上,他爹李友生盖着暮色酣睡。仁青笑了,那一刻他也明白了自己的心,他是希望爹活着的。五岁的男孩极力克制着胸口的起伏,摸了把菜刀,小心翼翼地窝坐在门槛上。他背抵住门,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们真的进来,他会豁出命去保护好爹。日子一天天过去,小仁青成长,或者说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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