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院落门子打开,一派萧索,灯笼几个亮几个不亮,令人匪夷所思。
“既然面圣,请晋王不要佩剑了。”华州刺史说,同时又解下自己腰间的佩剑,温兰殊无奈,只能把图南也解下,给了一旁的侍卫。
四下阴风忽起,卷起地上枯叶,这里根本没有人居住的迹象,即便有人居住也很勉强,位于山谷地带,又多风阴凉,冻得人脸庞发僵,手足血流凝滞,硬梆梆的。
温兰殊擦着鼻涕,他知道这华州刺史肯定没安好心,为了控制皇帝,肯定什么都做得出来。
他们走进第三重院落后,华州刺史忽然止步,门子砰砰砰连续关上!
温兰殊心脏停跳一瞬,回过头去,原本畅通无阻的视线已经被一道道门封锁,周围静得可怕,又因快到年关,所以没有什么光亮,残破帷幄起伏不定,廊下风铃摇曳生姿,枯木前几只乌鸦扑棱棱飞过。
“府君还真是……”温兰殊苦笑,“不识好人心。”
很简单,华州兵少,之后肯定要依附别人,不是魏王就是晋王,结果这华州刺史拎不清,要处理掉温兰殊。就算独享皇帝又能如何?退一万步讲,就算晋王死了,之后也会有别的藩王来,乱世之中力微的诸侯如果弄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地位,只能被群起攻之。
与此同时,墙头冒出一个黑影,原来是褚殷。
“外面有几个鬼鬼祟祟的被处理掉了。”褚殷说起话来就像刚刚杀了几条鱼一样轻松,“割喉,一气呵成。晋王……”
“知道,加钱。”温兰殊扶额,空荡荡的院子里,那点儿杀意立刻荡然无存,他突然觉得好笑,华州刺史的用心其实在他意料之中,陪着这么一个鼠目寸光又自以为是的人玩上一局总觉得有点儿欺负人,“陛下呢?”
“小东西跑可快了,我去找的时候直接抱我大腿要我带他走。不过你的那个谋士薛诰没跟上来,他留在那儿,说这计策还剩下最后一步,只能他自己完成,我就顺着他意思来咯。”
褚殷觉得自己站墙头的姿势很帅,因为他长得高,抱着双臂站立,又显得腿长,刚想自夸几句,忽然温兰殊一句话让他哑口无言。
“那咱们得赶紧去了,他很可能有危险——或者,今晚来找陛下的,根本不是一波人……”
温兰殊掉头就走,完全无视褚殷耍帅。
“用不用我帮……”
没想到温兰殊根本不用褚殷轻功带出来,踮起脚尖,对准墙头朝外翩然离去,只见第二重院落里的华州刺史看傻了眼,温兰殊一身鹅黄衣衫,漆黑天穹下,闪耀似流星般划过天际,而后一个黑影尾随而至,渐行渐远。
一个手下:“府君,他会轻功啊。”
另一个手下:“府君,他好像有护卫。”
华州刺史悲愤交加一人一嘴巴:“还用你们说,老子有眼睛有耳朵!”
“府君!”一个侍卫浑身是血一瘸一拐走了过来,“小皇帝……小皇帝跑啦!”
华州刺史当场晕了过去。
·
温兰殊轻功跃出,跟着褚殷的指示来到了皇帝真正居住的行宫。
“喔唷,看来我们来迟了。晋王,已经有人先……”
一片狼藉,空无一人,花瓶倒的倒,碎的碎,温兰殊心道不妙,他生怕高君遂一怒之下会对薛诰做什么,毕竟薛诰策划了整整一出让小皇帝离宫的好戏,直接斩断了魏王统治的根基,如此深仇大恨,就算有以前同窗的情谊在,也抵不了多少。
他心跳如擂鼓,推开雕花木门,映入眼帘的一切却让他久久难以反应过来。
只见蓬头垢面的高君遂跪在地板上,面前平躺的薛诰紧闭双眼,脸色枯槁,月光下更显苍白,胸膛也没了起伏,曾经一直上翘的嘴角此刻也没了弧度,双唇紧抿。
温兰殊久久不语,“我来迟了。”
“温兰殊,我一直很好奇。”高君遂语气淡然,明显是激烈起伏过后的淡漠,“为什么我身边的人,都选择了你。”
褚殷知趣退下,他知道这些事情和自己没有关系了。
想来确实如此,钟少韫和温兰殊脾气相投,又在温兰殊撮合下和卢彦则私奔;而薛诰从一开始就紧抱温兰殊的大腿,一心效忠,乃至到死,也把自己的死算进了局里。
这究竟是为什么?身边一个个和自己反目成仇,就算有了一切又如何呢?高君遂得到了什么?铁关河大败,皇帝西逃,他们一败再败,用尽一切心计,还是没办法战胜温兰殊。
明明这人脆弱到区区丹毒就足以致命,为什么却能依旧绝地复苏,茁壮成长?
“他们选的是我,更是心中的太平。”
温兰殊走近里间,薛诰好像睡去了一样。往昔那些浑话还在耳畔,他们相处并没有多久,谁也没想到那次一别,竟是永别。
高君遂凄切一笑,“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我舅舅。他在前不久病逝,临死前说下葬要盖住面目,因为无颜见列祖列宗,他病重的那段时间,还不让我侍奉汤药,把我小时候给他的瓷瓶全部打碎,又跪在祖宗灵位前哭。我不知道祖宗意味着什么,从小过年我也很少回祖宅,我不在意祖宗会不会斥责我,可我在意他,他是我舅舅,是他带我有了今日……”
“还有一个,是少韫。”高君遂捂住脸颊,泪水浸透了手掌,“我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一颦一笑我都喜欢。我告诉自己,卢彦则只是利用他,但我能给他很多很多,他要什么我都会给他。卢彦则对他爱答不理,他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愿意去摘,但他不喜欢我。口出狂言,铸成大错,事已至此,回天无力……”
温兰殊没有出声,静静等他说完。
“最后一个就是师兄……”高君遂忽然泣不成声,“我一直跟他比较,因为他比我用功,又优秀。我把他当可堪匹敌的对手,又在输了几次后恼羞成怒,说最讨厌那段日子,王不见王,我跟他脾性相克就不该在一起,可是,可是……”
高君遂拿起薛诰胸前挂着的桃核,哭到难以平复,扑在薛诰胸前嚎啕大哭,哭声响彻屋内。
那枚桃核外有观棋烂柯的雕刻,是高君遂和薛诰初见的时候无意赠的。彼时薛诰十分厚脸皮地说,我过生日,你不表示表示?高君遂无奈,他从不过生日,因为觉得生日和平常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天,不过薛诰既然想要,那就给一个好了。
长安有桃核雕镂的小玩意儿,他随便买了一个,上面有观棋烂柯的场景。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高君遂很爱用这个典故,仅仅因为平仄。少时读书不过心,世事浮华过眼,不过一昧记诵。薛诰收到这个小桃核的时候,乐开了花,很是受用,后来有几次,高君遂去薛诰家里,看到他把小桃核放在桌子最显眼的地方。
小桃核而已,要那么隆重么?也不贵,几文钱一个,偏薛诰珍视得跟宝贝一样。高君遂随意提起一句,“桃是灵物,说不定保佑你百毒不侵,长命百岁。”
薛诰听到长命百岁的时候,还愣了一下,而后说,好啊,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他一直留着我给他的东西,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不是为了跟我分个高下,温兰殊,你说我赢了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看到这个桃核,只觉得心里难受,我有过很多东西,不过很快也就什么都没有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看,他连这个桃核都带不走,带不走……”
高君遂反复数遍,最终背着薛诰的尸体,又哭又笑,说着些温兰殊听不懂的话,往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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