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亲自为微臣包扎,微臣已是荣幸至极。”孟柯白的语调似乎带了几分戏谑和自嘲,但旋即收紧,“今日之事,若是发生在邺城之中,恐怕孟使官和手下所有的人,都难逃革职问罪的下场。”
洛英心下一紧。
孟柯白此话,难道是在借机揶揄,她这个在弘光帝膝下娇纵惯了的大公主,离开了故土故地,却突然转了性,变得宽和大度、善解人意了?
洛英悔意丛生。
她到底是不该如此高拿轻放,非但没有惩罚孟皋等人保护不利,反倒言语安慰、既往不咎。
可是……道理分明正如她所言,孟皋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呀。洛英自知读书不多,可善恶忠奸的大道理也是牢记于心,要她全如洛英桢那般任性,她着实是做不到的。
这样想来,手中为孟柯白缠着纱布的力道便不由加重,只听他“嘶”了一声,她方才回神,急急抬眼。
孟柯白也正看着她。
他修长有力的手还被她握着,似乎是发现了她的慌乱,又兀自先道:
“不疼,公主包得很好。”
洛英再次垂下了眼帘,只专心为他包扎。
今日亲眼见到这小王子为了心爱的女人舍命相护,除了感叹自己这尴尬的处境之外,她又不由得想起洛英桢同她的交易——
前路可能尚余不知多少危险,而她为了自己的小命,必不能再如刚刚那般,不经意暴露本性了。
反正洛英桢的心腹隋嬷嬷也随同来了,若要彻底下定决心,倒是随处都有机会。
原地休整至日晡,整个和亲队伍也着手重新出发。绿颐被那大汉掐得几乎断了气,脖子上也留下了触目的指印,她便以无法好好侍奉公主为由,自请换隋嬷嬷来洛英的马车。
隋嬷嬷并着剩余的几名宫婢,都挤在另一辆马车上,洛英心疼绿颐为了保护自己而受伤,自然没有这般再让她受难的道理,便一口回绝了。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是,洛英也并不想那么快再与隋嬷嬷正面交锋。
再回上马车,车厢内经过了开窗通风和熏香净化,早已没有了血腥气味,重新出发后,韩嬷嬷便从食盒中拿出一碟红茶栗子糕和竹箸,递到洛英面前:
“刚刚公主歇脚时便没水米未进,眼下这厢内舒适,又没有旁人,可以放心再用一些吧。”
洛英却将那碗碟微微一推:“嬷嬷和绿颐都没用,你们吃吧,我吃点枣糕便好。”
“这些都是御膳房专门为公主准备的糕点,奴婢粗鄙卑微,怎么敢用?”一旁的绿颐连连推辞。
这话倒是没什么错漏。宋皇后体贴,除了打点好御膳房提前准备了路上方便食用的糕点之外,此次和亲的队伍中,也安排了好几名手艺出众的庖厨,专门为金尊玉贵的公主制作各色珍馐美馔。
不过,洛英是吃惯了斋饭的人,这些甜腻油腥之物,她只要嗅闻,便难忍脾胃翻涌,枣糕已经是其中她难得可以多食用几口之物了。
“是奴婢思虑不周,”韩嬷嬷先替洛英说出了心中所想,语带惭愧,“不过公主,来日方长,有些事情,也须得早做准备为好。”
其实,从宝川寺搬到碧仙殿的这几日,韩嬷嬷已经刻意帮助洛英重新适应身份了,其中便有引她习惯被前呼后拥、食山珍海味,不可为不用心。
只是今日大约是因了这遇袭的变故,洛英尚惊魂未定,此时当着绿颐的面也不愿意改变初衷,也算是人之常情。
不过韩嬷嬷从小看着她长大,知晓这姑娘看似温和柔顺,实则自己拿定的主意轻易不会更改,眼下也正垂首小口小口吞咽着枣糕,并未对她的肺腑之言回应半点。
因着遇袭和休整耽误了两个多时辰,和亲队伍到达冀州时,已是戌时初刻。
冀州原为大周北境要塞,两个英之前,漠北铁骑突然发动奇袭,冀州守将潘素御敌不利,短短一夜内便失了城池。
而这位原本并无尺寸军功的一城守将也是能屈能伸,眼看逃跑无望,竟然当场跪于那漠北铁骑首领摩鲁尔的马前,甘为敌将马前卒。不仅如此,他还施毒计,将从并州赶来支援的小将卢据诱杀,以卢据项上人头,做了投降漠北的投名状。
卢据出自洛英生母卢皇后的母族卢氏,卢氏族人多擅舞文弄墨,难得有卢据这样异禀的将才。可惜,卢据少年得志难免刚愎,大意中计,就这样死在了背叛大周的小人手中。
而卢据实为洛英表兄,虽与他从未谋面,可想到其惨死此地,洛英来到如今已完全成了漠北地盘的冀州,坐在那敌首摩鲁尔早已重新规整、为迎接孟柯白一行的行馆之中,仍是心有余悸。
不过显然,这冀州也主动将麻烦找了上来——就在韩嬷嬷、隋嬷嬷等指挥着其他宫婢为公主殿下打点起居时,摩鲁尔派了人来报,说是孟柯白的二兄长车稚粥王子也刚到了冀州,同宿行馆,第一时间请了自己这尚未认祖归宗的幼弟孟柯白和她这来自大周的永安公主,宴饮一番。
通报时孟柯白业已同意了,洛英不想早早予人口实,便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赴宴。
四方的宴会厅里已然落座了几人,她稍稍环视,只认识孟柯白,那坐于上首的绿眸瘦汉先大笑一声:
“永安公主的艳名,早就传遍了漠北。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难怪我这个幼弟赫弥舒,回来我漠北认祖归宗,也要带着。”
此人言语轻浮,既称孟柯白为“幼弟”,那定然是漠北王廷的二王子车稚粥了。
而坐在车稚粥右下的精壮中年,也站了起来,向洛英道:
“摩鲁尔见过永安公主。”
摩鲁尔占领周地冀州、又是害自己表兄惨死的间接凶手,洛英此时拿不出任何好脸色应对,只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便径自走到了孟柯白的身旁,施施然坐下。
又听那车稚粥一声尖利长笑,似乎早已料到她如此反应,嘲道:
“大周皇帝捧在手心的掌上明珠,脾气再大长得再美也没用,战败城破了,不还是只能用你来换取苟安?我看你们汉人婆娘一个个瘦成竹竿,到了漠北,还不是大风一吹就倒?”
洛英把手心都掐痛了。
“冀州才归我父王不到两英,这边的吃食也都还是你们汉人那套穷讲究,”车稚粥继续口出狂言:
“这次父王特意让我过来接你们,也给你们带了不少漠北草原的好东西,你们可要好生享用。”
指的便是摆在孟柯白和洛英桌案上的几盘大肉,坨坨比洛英的脸还要大,细看全是血丝,还隐隐有腥气扑鼻,粗犷至极。
若今日坐在此处的是洛英桢倒也罢了,这些物什起不到任何震慑之用,因为生肉虽恐怖,可洛英桢锦衣玉食惯了,这样的稀奇食物也吃过不少次;
可是洛英却彻底犯了难——
自小吃斋茹素,她连鸡鸭等细脍都几乎难以下咽,若是骤然强行吃下这带血的生肉,恐怕要当众失态,便又平白给车稚粥等人送了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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