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就觉浅,夜中惊醒,往往再难入眠,再者,无欢亲笔书信在此。
不好好看个三五回,他心难安。
“睡不成了。”
闻折柳面色苍白,脸上又总是那副平淡如水的神情,除开咳狠了,会显出诱人的红,其余时刻,都是老神在在的模样,让人捉摸不透。
小白不敢猜他心思,恭敬将屋内油灯点上,掩上门出去,才发觉不对。
公子又瞧不见,点灯做什么?
东南,深山。
夜雨持续不断,电闪雷鸣,何霁月驾着行云在泥泞地缓慢行进,绕山跑了大半圈,依旧没见着赤十三的踪迹,连日赶路,安营扎寨后枕戈待旦的疲惫袭来。
她稍稍仰头,吐出口白气,正对上不远处树梢挂着的人,瞳孔一缩。
那树上挂着的,不正是赤十三?
何霁月脑海那根称为理智的弦猛地一“嗡”,直颤。
她抬脚下行云,飞一般窜到树边,一刀砍断树枝上挂着的绳子,接住身体已然冰凉潮湿的姐妹。
好冷,许是浸了雨水罢?
何霁月勉力安慰自己,伸手去探她鼻息。
赤十三瞳孔涣散,已然断了气。
许久未燃过的怒火,霎时漫天。
何霁月原本以为,单芝落草为寇,占山为王,顶破天,也只敢策反当地善良百姓,对朝廷所派之人,到底还是有所忌惮。
且单芝乃中原人,同她流着一脉的血,要她同西越作战那般,率兵镇压,倒显得她不够情分,才领大军在外驻扎,试图通过最温和的方式将其降服。
可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单芝如此大胆,居然敢对她手下的百户,朝廷命官下手。
何霁月搂起脸色惨白的赤十三,先回了趟大营,用最后一丝理智嘱咐陈瑾,将已逝的赤十三好生安葬,再揉了下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命她加强内部防范。
“好,”陈瑾一一应下,“您雨夜往返山间,浑身湿透了,快换身干净衣裳。”
“不必。”
何霁月回首,望向山头,瞳孔映出不远处灯笼的橘光:“我还有事要做。”
陈瑾不解:“这大半夜的,又没敌袭,能有什么事?倒是您,近日歇得不好,又淋了一身的雨,容易感染风寒……”
“我要替赤十三,报仇。”
何霁月一字一顿,末尾的“报仇”一词,更是宛若从牙缝挤出般艰涩。
不等陈瑾回话,她直奔敌方大营。
上山的路依旧泥泞,甚至雨相较方才,下得愈发大了,水混着泥,又湿又滑,何霁月明知这是意气用事,理智却云游天外,丝毫没有归体之意。
她原定计划是徐徐图之,先派人打入内部,取得更多内部情报,再伺机行动,可单芝杀她姐妹,欺她太甚。
若连这都能忍,那真是愧对给她卖命的姐妹们!
虽说为将者,冲动行事是大忌,可她按兵不动多日,安插眼线入内,代替朝廷招安,通通不起效。
哪怕只深入敌营,乃临时起义,可焉知不是破局之计?
温柔方式不起效,单芝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她何霁月成全她。
夜间匪帮戒备最松,且匪帮平民居多,一多半不通武术,只会举着锄头挥舞,她只身入敌营,全身而退不难,带着其她人,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雨点飞溅,何霁月拉紧疆绳,将目光定在匪帮门面打哈欠的壮汉身上。
擒贼先擒王,直接挟持单芝,才是上策。
“咳,咳咳!”
就着豆大点的灯光,闻折柳阖上眼,缓慢吸气呼气,待到疯狂跳动的心脏勉强安稳下来,耳边不再被“咚咚咚”之音占据,他才低咳着,轻轻抽出信。
纸是最普通的麻纸,字是他熟悉的,潇洒遒劲的字。
笼统“见字如面”在前,“不肖徒儿有事相求”在后。
闻折柳阅读向来一目十行,这封信不过百来字,以他平常的阅读时速,不出一息便可看完,可他偏偏用了小半刻,才勉强通读。
信中没有出现他期待的“夫郎”,但也没有出现他害怕的“罪奴”,只有三个大字“闻折柳”。
以及六个字,“徒儿珍重之人”。
呼吸下意识加快,闻折柳指尖不住摩挲此处,仍觉不够,又俯下身子,鼻翼来回蹭已经干涸的墨迹。
整封信落墨均匀,每个字大小一致,但他就觉得,此处,与其他地方不同。
夜风从窗缝灌入,呼啦啦吹起信角。
闻折柳拢了下身上衣裳,不觉寒风入侵,浑身刺骨的凉,只觉清风吹散躁热,通体舒畅。
时隔多日,他终于再瞧着与无欢相关的讯息,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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