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看你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叶知
秋拍了桌子。
奠征不再说话,只顾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吃着。房间里只有汤勺磕着碗盏,以及
莫征那轻轻的有节奏的嚼东西的声音。
他们经常发生争论,但让步的往往是莫征。他不愿意惹她生气。在他那荒漠似
的心里,竟还有一片浓密的绿阴,因为她是这个世界上他惟一信赖的、给他温暖的、
不记着他的过去的人。
最坚强的心,也许是最脆弱的心。对于在各种逆境中备受作践、蹂躏、摧残…
…从而变得残酷、冷漠的心来说,再没有什么比“温暖”这种东西更强大、更能征
服它了。因为他得到的太少、失去的太多,一旦得到,就很懂得珍惜。
有时他不能理解,他们之间不过差了二十个年头,在对客观事物的认识上,却
有这样悬殊的差异。简直莫名其妙!难道她们那一代人全是这个样子吗唉,她们
那一代,是多么善良、多么轻信、多么纯洁而又多么顽固地坚守着那些陈腐观念的
一代啊!这种局面,让叶知秋打心眼儿里感到委屈,她觉得她终归不是一个没有头
脑的女人。她的思想是新鲜的,感觉是敏锐的。她并不陈腐。陈腐这种印象是莫征
这一代人强加在她头上的。在他们的眼睛里,凡是有些年纪的人,大半是老朽的。
一九五六年大学毕业后,她在新闻战线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
这工作使她的接触面十分广泛,对真实情况了解得多一点、深一点。她对许多
事物都有自己的看法,虽然她感到无可奈何。她总在心里告诫自己,叶知秋哟,不
管你报道什么,千万不要有半点虚假,可不能愚弄养活我们的人民。就拿“文化大
革命”那些年来说,她宁肯耍赖不写,也不肯跟着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理论家们吹
喇叭。她明白,这绝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她幸好不搞理论。相反,她是懦弱的。
但这能怪她吗那是一个时代的懦弱。
她接触过不少基层工业部门的同志。那是些实打实的人和实打实的工作。一般
人觉得干巴巴的数字,在她眼睛里却是一张张熟悉的脸、出炉的钢水、转动的机床、
血管一样输送电流的送变电线路……每每想起这些,她总是感到安慰,毕竟还有人
在脚踏实地地干着。因此,她的工作也是脚踏实地的工作。可是,听听奠征在说什
么“冠冕堂皇的官话”!她愈想愈气,连下巴都有点儿哆嗦。她伸出长长的脖子,
拿眼睛瞪着莫征,她的眼镜也好像发了脾气,恨不得从鼻粱上跳下来,在莫征面前
跺上几脚才解气。
莫征不吃了,她显然误解了他的意思。他收起脸上那种淡漠的冷笑,神情变得
严肃起来。他说:“我不是说您的工作,我是说那些没完没了的数字。好些人都以
为那些数字,是从基层到上面,一级一级按着统计表格的要求,个、十、百、千、
万,一个算盘子儿一个算盘子儿地扒拉出来的。实际呢,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伪造的,
就连‘最高指示’也在内。报纸上总在写工业生产今年下半年比上半年超额完成百
分之几,今年又比去年超额完成百分之几。扯淡!有什么意思。我并不是说这些数
字全是假的,我是说它没有意思。
就拿咱们楼上老吴这个工人来说,他们家的生活状况到底如何应该有人写一
篇若干年来,这些流臭汗、出苦力、脚踏实地地为我们这个社会创造财富、并且使
我们得以生存下去的工人以及农民生活改善情况的真实报道。这才能真实地反映我
们的生产发展了没有,发展得怎么样。要是老百姓的生活还不如资本主义国家,咱
们的优越性还表现在哪儿呢老百姓还拥护你吗您说那些数字有什么用您想过
没有!“这回,倒是莫征难得地动了肝火,他越说越快,最后还使劲儿地把汤盘往
前一推。菜汤洒了出来,向四周漾开,顺着桌子一角淌了下来,淌了莫征一裤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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