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对于军事指挥员的梁曙光来说,武汉只是一个有待解放的目标;那么,对于在武汉诞生、在武汉长大的梁曙光来说,武汉是他最亲的亲人,何况他的老母亲现在在那里。
他不知道母亲是生?
他不知道母亲是死?
他只觉得母亲在等待、在呼喊。
当兵团司令伸出长长手臂在军用地图上一挥时,梁曙光的心就像破裂了一样流出一条涔涔血水。
在他心里,地图上那些无数标志不是凝然不动的线条,而是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东西,他看见长江浪头急速地翻滚,他听见码头上褴褛人群的哭号。
现在,他把一支烟蒂狠狠摔掉,又点燃另外一支香烟。
在紧皱的浓眉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眼光一刻比一刻严峻。
……
梁曙光自幼失父,家境清贫,他只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年轻时有一头丰满的黑发,面容清秀,心灵手巧,麻利敏捷,忍苦耐劳。她为了把梁曙光养大成人,不得不靠给人家当佣工度日。妈妈疼他,妈妈爱他,可是妈妈整天整夜都是洗不完的衣服,两手常常洗红磨破,鲜血淋漓。有一回妈妈洗着洗着靠在墙上睡着了,小曙光爬下床,光着两只小脚丫,把一件破棉袄给娘盖上,娘一下惊醒,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失声痛哭。妈妈天天抱着浆好补好的衣服出去送活计,总是慌手慌脚赶回来,唯恐儿子有什么闪失。在黑暗无边的茫茫人海里呀,做女人难,做寡妇更难,需要多少眼泪?需要多大毅力?妈妈身子骨单薄,可性子刚强。等曙光长大,受了委屈,从外边回来,妈妈总神着袖口给他抹干泪水,千叮咛万嘱咐:"孩子,记住!咱们人穷志可不能短呀!……"从那以后,为了不让母亲伤心,他宁可在背地哭个痛快,再回家。梁曙光就是这样在苦水中长大的,当他长大成人以后,却走上一条充满风险的道路。有一天他回来很晚,妈妈静悄悄坐在一把破竹椅上等他,一灯如豆,身单影只,垂头不语。曙光慌了。可是妈妈很坦然,舒了口气说:
"人长大了,总要走自己的路。可是,你别瞒着妈,让妈操心操个明白。"
妈妈从后墙夹缝里发现了曙光藏的秘密文件。
妈妈拉着曙光的双手说:"妈的话在心里藏了多少年,到了该跟你说的时候了。你爹在这条道上舍弃了生命,现在你又走上这条道。妈不阻你,妈不能阻你,你有志气踩着爹的脚印走,妈高兴,可是你有难处跟妈说一声,妈多少替你分担一点。"
曙光两眼热泪。
妈妈两眼热泪。
"你爹爹当了半辈子小学教员,清寒贫苦,意志弥坚。那年,你爹眼看不行了,他说,孩子长大了,应该起个名字,我想就叫曙光吧!黑暗总要过去,曙光就在前头。曙光!不论走到哪里,你都得记着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从那以后,母子更亲了,妈妈又是母亲,又是同志,可是妈妈白发愈来愈多,身子骨愈来愈单薄,洗衣服,做针线,手在簌簌发抖呀!
一直到了抗日战争爆发前一年。
那是一个乌云低垂,风雪飘摇之夜,汉江江面上刮来的狂风猛扫着破铁皮屋顶,发出令人胆战心寒的怒吼,破板墙给汉江寒涛震撼得发颤。半夜里,梁曙光和妈妈同时从梦中惊醒,听到竹扉上有人拍门。梁曙光披衣起身拉门一看是黄菊香。她满身满脸是雪,一进来就踉踉跄跄靠在墙上大口喘气。黄菊香是曙光从小学到中学的同学,不过他们的关系早逾过那个分界线,是呢友、是战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地下组织被破坏,街上警车到处抓人,黑名单上有你……省委命令你立刻离开武汉……"
梁曙光一股热潮涌上心头,他一把抓住黄菊香的手,在紧急的刹那间,这深情的一握、感激的一握、委托的一握,使黄菊香凝着大粒泪珠点了点头。
这时,灯影微迷,四壁凄凉。
妈妈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妈妈果断地说:
"马上走,你的事我接着干,你的路我接着走!"
母亲一把把他推到外面就紧紧关闭了竹门……
三
陈文洪想劝慰一下自己的老战友,但他自己也心急如焚,恨不得一拳捣破这沉寂的天空和大地。他用德国作家雷马克的书名,挪揄地说道:"西线无战事!西线无战事啊!"
与此同时,却有一颗诡谲的心在窥伺、侦察着,这是秦震的心。秦震在掌握住这种沉寂,运用着这种沉寂,甚至可以说在玩弄着这种沉寂。
对于一个高级指挥员来说,这是全神贯注的时候,是最伤脑筋,也是全部智慧、思考、研究、审断最活跃的时刻,是最痛苦也是最欢乐的时刻,是智力与魄力急剧运动的时刻。这种时刻从军事用语上可以罗列一串:运筹帷幄,随机应变,欲擒故纵等等……
他的嘴唇时而微笑。
他的面容时而沉肃。
这种时候,他往往妙语横生,周围的人都觉得他潇洒自如,实际上他始终悬着一颗心:
他像一个猎人,
他像一个弈手,
他像一个铁匠,
他在捕捉那一刹那时机,他唯恐那时机稍纵即逝,悄然而去。他要及时地放出一枪,投下一颗棋子,打下最合火候的一锤。
整个司令部鸦雀无声,他身边所有的人员都轻手轻脚,保持肃静,而又时时向指挥员投去探讯的一瞥。
这两天,秦震足不出户,饭量锐减,很多时间是站在挂满军用地图的墙壁下,背负双手,凝目沉思。但,一听到电话铃响,一听到脚步声音,就会急速地、警觉地转过身来。与那天傍晚陈文洪眼中的龙钟老态完全判若两人,他那多血质的脸上泛着红光,精力充沛,热情洋溢。不过,他仍是在小心地等待着,他在迫切地等待着。
阳光在宽敞走廊的铁纱窗上移动,把树影、花影落在上面,而后又消失了。
他看了看手表,他所等待的时刻就要到来了,他推开门,走下台阶,向作战室走去。
兵团首长们陆续到来,兵团司令史占春是最后一个到达的,他慢吞吞走向长桌正中间他的位子上坐下来。后勤部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部小发电机,只能供作战室、机要科、译电员使用,首长们住处点的还是蜡烛。司令员一旁是说话很轻很慢的政治委员,一旁就是闷声不响的秦震。白发萧然,身材消瘦的司令员眯缝两眼,看着电灯,好像是第一次看到这玩意儿,觉得有点新奇。屋里静得使桌上的马蹄表均匀移动秒针的声音显得特别响。这时,所有在座的人的心都在跟随着秒针跳动。桌上放着几叠电报,还有一大把红蓝铅笔。围了长桌坐的人,有的翻阅电报,有的屏目静息。参谋们不断地从门口走入,送来新的电报,然后把经首长们批阅过的电报带走,这种穿梭般来往都是没有声音的。屋里笼罩着一种严肃的临战气氛,似乎谁也没有权力去打破它。兵团司令、政治委员、秦震都不时地向马蹄表投去一瞥,随同这电闪交加般的眼光,仿佛预示一个决定时刻已经到来。正在这时,作战处长迈着急速脚步走进来,干裂的地板一阵轧轧响。他亲自把一份电报送给兵团司令。兵团司令用手掌揉着给雪亮灯光刺痛的眼睛,就顺手把电报交给秦震:"你念!"秦震急速地看了一遍,又谨慎地再看一遍,牵动嘴唇笑了一下,随即用响亮的声音宣布:
"从东面切入武汉后方的我军已按预定时间突破天险长江。"
作战室里的气氛一变,突然活跃起来。一阵椅子脚移动碰撞的声响,人群来到正面墙壁地图下,兵团司令巍如泰山,稳坐不动,只从藤圈椅上转过上身。这倒不是因为他的坐位紧挨着墙壁,而是他早已胸有成竹,他瞥视他们,只是为了分享一点快乐。
为了确保武汉重镇不致遭受重大破坏,我方制定了一项作战计划,命令已经下达,一切必然地按照时序进行。其中决定的一着,就是孝感正面按兵不动,而派遣一支部队在武汉下游黄石方向渡江,迂回武汉,直捬其背,向狡猾的白崇禧缩紧网罗,投下强大威胁;但西面却给他留个缺口,就像疏导洪水,让他有个出路,将计就计,借白崇禧想依靠湘鄂川黔实行"华中局部反攻计划"的心理,切断东方,迫敌西向。这样,避免他们在大武汉负隅顽抗,破釜沉舟;然后,再在西面进行决战,从鄂西到湘西一线消灭敌人。
按时渡江,这是实施计划的第一个信号。
可是,这有什么可惊奇的呢!
当大家回归座位以后,兵团司令却挽了秦震的胳膊,走向挂图面前,不无忧虑地用指头敲着武汉,压低声音:
"问题在这里,敌人肯不肯干干净净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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