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党为革命牺牲了父母,现在还在继续作着牺牲。当你已经走上高级干部道路时,你能这样想是你谦逊的美德,不过抛开你说的话不讲,一旦我们担起国家重任,我可知道你是在艰巨任务面前从不手软的角色呀!"
这一番话,把他们之间推心置腹的交谈引向一个更高的思想境界。他们看到远方,远方。
--那诱人的远方,
--那神奇的远方,
--那点燃熊熊火炬的远方。
秦震那机敏、智慧的眼光一下亮了,他觉得从进武汉以来,他被痛苦、哀伤牵扯得太多了。现在,他望着老司令那萧萧白发,他感到一阵羞惭、一阵喜悦。
他们谈了一个下午,吃罢晚饭,两个人都想到外面走走。走过一条狭窄的街道,一拐弯,到了汉江边。
他们在江边且谈且走,一看,一轮皓月已经升起。月光,江水,凉风,好不舒爽。他们不由得在汉江堤岸上坐下,董天年挨着秦震,先伸手撩水洗洗脸,觉得汉江水如此清凉滑腻,索性脱掉鞋袜,把两脚伸到江水里浸泡起来,同样一轮明月,在梁曙光夜访的村落里淡绿幽幽,在汉江长空上却金光闪闪。在浩浩荡荡的江水上,月影像无数条金黄的小蛇在摇晃、在攒动、在飞翔。此时此刻,秦震的心境像这长空一样辽阔,坦荡。月亮把所有的东西都照得如此清晰,今天这个黑夜不像黑夜,但也不像白天,一切都显得辉煌、明媚,由于这种光彩的映射,整个天空蓝幽幽地无限深邃,无限庄严,汉江一点声息也没有地流着,柔情似水,水似柔情,没有波浪,没有涛涌,好像东流的一江春水,渗透秦震的心。
董天年仰首看了半天月色,突然对秦震说: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
"从北京来时,恩来同志跟我谈过,是他建议你到西线兵团来的。"
秦震激动了一下,随即又安静平定下来。
"要忘掉,小秦!我也有过痛苦,有过悲伤。忘掉!暂时忘掉!"
董天年说着看了秦震一眼,很意外,月光明晃晃照在他脸上,照出来的是喜悦的光彩。
四
战争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秦震来到了西线兵团司令部,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脸上、身上,整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全神凝注、目光锋利,从他的动作、神态,处处感到一种驾驭着战争的巨大力量和无比威严。武汉遭遇到那些磨难、困苦,好像都一下掀过去了,他以饱满热情投入战争。战争,何况这是南下以来第一场决战呢!
毫无疑问,这钟声是要由我们来敲响的。不可能让敌人,绝不可能让敌人,他们有什么资格敲响钟声。对他们来说,有的只是丧钟而已。
如果钟声一响,那就像险峻的峰巅吹起骇人的飓风,就像苍茫的大地上狂流奔泻,就像大海上掀起奔腾叫啸的浪涛。但,在那一刻以前,一切绝对隐秘,就如同静得连一点声音也没有,一点光亮也没有,白天黑夜,一如往常,不过,指挥首脑部的气氛是紧张、频繁、机智、敏捷的。秦震一到前方就是这样,好像两只眼连睡着时也是张开的,何况他根本就睡得很少,他的全部器官都在活动,他精密地捕捉着各种信息,进行着思考与判断。
在最后决定作战方案的会议上。
董天年胖胖的圆脸上,两只眼,好像睡意朦胧似的眯缝着,轻缓地向秦震转过脸来:
"秦副司令!你的意思呢?"董天年好像由于多年没有跟秦震一道作战,而想测验一下他有什么新的变化。
司令部设置在一所中学校里,作战室是一个教室。长江中游形势图正好挂在黑板上,七八张课桌拼凑了一条长桌,桌上展开从襄阳到宜昌、江陵、沙市的十五万分之一的地图。秦震一直举着一个放大镜,俯身桌面之上,仿佛要从那上面寻找什么破绽或答案。作战的任务以及具体部署,野战军虽有电报,但电报中有一句"详情由秦震面陈"。因此,在军事会议一开始时,秦震就具体扼要、措辞谨慎、态度谦虚地转述了一下西线决战的部署。那以后,在会议进行过程中,他除了偶然插一句话,就没有发表什么意见。这是因为他刚从东线调到西线,情况还不够熟悉;更主要的是由于新来乍到,不便立刻滔滔不绝。董天年一直稳如泰山地坐在板凳上,由于听觉有点迟钝,把手拢在耳朵后面,一下转向这个,一下转向那个。他也暗暗观察秦震,他觉得秦震不像从前那样火烧眉毛似的,而是一个练达、成熟的指挥员了。他为此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但因此更想听听他的意见,就那样刺探了一句。
秦震从桌上抬起身来,看了看董天年。
这时,他们俩完全不是汉江月夜濯足的密友,而是一锤定音、决定战争命运的将帅关系。他已经过深思熟虑,也就立刻作出回答:
"从敌我条件来考虑,我看七月六日开进,十分准确。"
"你看敌人万一……"
司令员比较吃力地站起肥胖的身躯,伸出一根粗大手指,在襄阳到沙市的路上点了点。
"有可能被他们拦腰切断……姚主任特别提出确保沙市这一点。"
大家都警觉地一起俯下身来,几道眼光都凌厉地集中在这条路线上。
长江从三峡奔出,蔓延开来,在沙市以东形成北有洪湖、南有洞庭的湖沼地带。敌人在长江以北,背依宜昌、荆州、沙市,构成背水之势。如果我军从襄阳直插长江,敌人云集的大军会做出何种反映,这是值得斟酌的一着。
"老秦!你有没有考虑,万一敌人在襄阳、沙市之间阻滞我们?"
秦震嘴角微微掀动,淡然一笑:
"从敌方士气看来,大的阻挠不太可能……"
"好吧!"老司令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
"六日开动的方案就定了!这一盘棋,现在就看我们这一颗棋子下得怎么样了!你有你的路数,我有我的打算。棋,还是要一步一步地杀呀,要随机应变。不过,我看大局已定,一切按预定方案行事吧!参谋长,通知到团以上,何时再下达,等候命令。"
参谋长随即带上几个参加会议的参谋走了出去。
董天年又看了看大家:
"我们要有必胜的信念,不过困兽犹斗,问题在我们能不能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
五
是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做好充分的精神准备。
在战争第一枪打响之前这一微妙的阶段,秦震和往常一样,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董天年却属于部署一定,就吃得下,睡得着的那一类型的人。就是在别人都紧张地窥伺各种变幻时,他总比往常还要潇洒自如,手上捏着根雪茄烟,在读他的线装书。秦震以为他读的是《孙子兵法》,待他看时,却是一部唐人李长吉诗集。电报从电台那儿像雪片般飞来,他只掠一眼,签个字,就放过了。
第二天,野战军总部来了一个加急电:
"敌依托沙、宜江北根据地,有重占沙、襄公路,阻挡我军过江模样。"
秦震看完这份电报,拿了到原是学校教职员宿舍的楼上去找董天年,当他一步步登上楼梯时,他深感老司令确实深谋远虑。不过,他从各方面考虑,认为这种可能是有的,但不一定是必有的。
因此,当董天年看完电报,抬头看他时,他说:
"只要我们不暴露,不让敌人摸清我们的意图,出其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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